一、麻将桌风波
麻将桌,太太们的战场。太太打牌,丈夫向来是牌桌边缘客,譬如何生。何孝存不懂牌,不谙深奥的麻将经,上阵唯有给太太们轮番诈零花钱的份,他向来不过掏出眼镜,在桌边一隅安静静地看。天色沉,吴姨送温面巾、云吞面和银耳糖水来了,他便接过木托盘挨个放太太们各自的小花几上,又替太太们理理靠背的黑面丝枕,极低声地叮咛句,饿了就吃口,闷了便洗洗脸。 麻将间用何家老园子一间庐舍改的,为令祖辈一享含饴弄孙之乐,儿时暑假父母常把他从梅花村的公馆拎回这园子消暑。庐舍临一方泽笔池,他幼时许多个夏夜便在此温书,童稚的心中池水每一缕波光都是古国的碎片。 可惜岭南园林紧凑,拥拥挤挤,挤走许多文气雅致,难得在小小一片地里匀出间临水书斋,他阿爸生前又摆红菊又漆金饰,横添许多俗气。如今四太太挑中了这间,钟意这里临水,晚上打麻将凉爽,大刀阔斧改一番,小庐中心铺开一张四太太家带来的粉红波斯地毯,壁上也瀑布似涌下橙红的天鹅绒帘子,麻将灯雪白耀目,嗒一声摁开,洗牌声喀喇喀喇,红红绿绿白白,银光之下寻不得一点童年书斋的影子了——贵气逼人,俗气也逼人。他不出声,由得太太乱改,被一帮朋友笑话何家大宅活像个太太俱乐部。 太太俱乐部便太太俱乐部,他供花供观音一样供着四个太太。 一圈打完,再度洗牌,珐琅表、火油钻、翡翠镯子、凤眼菩提珠串,在麻将灯下透露出斑斓浓烈的色彩。凑齐一桌太太打麻将容易,凑齐一桌自己的太太打麻将不易,何孝存的太太俱乐部成员花开各异,清淡的秾艳的,工笔白描的西洋油画的,白玉兰一样,红玫瑰一样。他原是看麻将,心念一转,又看向大太太王梵音冷白的腕、二太太冯九畹纤浓的画眉、三太太拉雅孔雀蓝的眼珠子、四太太夏蕤红软的心形唇。 他转眼又看到门口两尊舶来的丘比特小像,圆圆胖胖,立在洗砚池旁拉着小弓,颇有几分土洋结合的滑稽相。大抵是哪位夫人看了画报上洋人的家居,照猫画虎添置而来。若是当年读大学的他见了这恶俗的矫饰,只怕要被俗气熏得捂鼻子。然而如今,何孝存渐渐对家中种种庸俗之景生出宽容之心来,偶有片刻,他似乎已完全遗忘建筑学院的训诲,甚至略感温馨,体悟到几分可爱可亲。 及至他目光拉远,遥遥看见李伯正小跑过来,一面跑,一面在小桥上喊他。“三少,到点了。该出发啦!我先去给车子打火。”李伯是他家司机,何府的老人了,叫了他二十七八年三少,现今还改不了口。 “法国人约了待会沙面见,十一点钟都不知能不能回来,你们先吃夜宵吧,别给我留。拉雅不用跟我去了,你前日在公司整理文书到半夜,今天在家好好休息。”何孝存别好袖扣,从麻将桌旁的观战席坐起来,挨个往四张脸上亲了一口。 “伐吃夜饭啦?”冯九畹见他欲走,撇了牌,连人带椅转过来,挽挽带鬈的乌发,翘着双象牙箸般纤长的二郎腿,一口吴语里嗔、怨、娇、媚味味俱全,百乐门大班拿捏男人的腔调。美貌是种上乘的资本,冯九畹梵婀玲一样的身段裹在黑色旗袍里,嗔怪之语也仿佛某种骀荡仙乐。 “个外江人,在屋企仲讲上海话……”夏蕤抽出一张八筒,小声嘀咕一句。 “不是和你说话,你答我做什么?我和阿孝说的话呢,”冯九畹笑眼斜睨着,里头却并无笑意,红唇一开一合,故作姿态地吐出腔调极重的三个字来,“乡毋宁。” “都讲国语,讲国语好吗,以后大家在一起就统一国音。还有,小蕤你得闲就……不是,有空就去学习,不用考试了?以后三缺一你们别拉上他,他是学生,打什么牌……天天在家玩我让李伯开车送你回岭大。”何孝存生怕这二位吵起来,那头李伯催他了,他还折返几步过来哄一下这个又拍拍那个。太太多了是非多,温柔乡里也惯会起风浪。 可惜这一家之主,出言吐语,不过和和稀泥、拉拉偏架,还柿子挑软的捏,挑四个太太里最年青的教育。 夏蕤眼睁睁瞧他拉偏架,又被他提点功课一事,整个人已然气极,将麻将砰一下碰得十分大声,哐啷啷的。夏蕤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无需看人脸色的孩子,喜怒皆显露于色,仿佛某种轻易便能触动发条的洋娃娃,漂亮、可爱,而简单。他将牌一推,赌着气:“同学约了我去明珠影画看电影,不打了。” 何孝存听闻他这个点还有约,愣了一下,旋即又慢声慢气地、劝慰式地说道:“什么同学约你去看电影?又去看那些神怪片?你不要总和那些只懂吃喝玩乐的同学混在一起,我看你们班上的同学,还是兰珠、愫细、如麟那几个最好,读书也用功,你有空多向人家学习一下。人家兰珠,夜里还去语言专修学校学法语,我听闻不是为了留学,只是当一件爱好,别人拿学习当爱好……” 夏蕤原以为孝存哥听他夜半有约,得喝醋,得猜忌他在外边是否有桩罗曼司,听了头一句,心中隐隐有些喜意,谁想何孝存仿佛他的家长,竟是关心他在学业上入的兰室还是鲍肆,有没有交些损友。他一番说辞宛如父兄家长会归来后对着叛逆子弟苦心发言一般,麻将灯下除却大太太,另外二人都笑了。拉雅洗着牌,蓝眼珠子里依旧映着碧绿的麻将,抬也没抬头,光是用耳朵听,便觉相当好笑,虽三太太与夏蕤关系好,知晓此刻发笑不合宜,可到底忍俊不禁,唇角忽扬忽落。冯九畹倒是落落大方,笑意已如圆而微小的花苞般从那两片薄唇间颤落出来,笑得一双露在旗袍外的白肩膀都在抖,衣裙黑缎面上漾起片片波光。 “烦死了,何孝存,要你管我!我去打电话让爸爸叫人车我回家!”夏蕤被死敌嘲笑,又羞又怒,脸已涨红了,气冲冲便走了出去。 自从何孝存的父母相继过世,长子被扫地出门,何家已不似从前关起宅门来便是座老爷说一不二的蕞尔小国,何孝存留洋归国,在这中国的家庭也大施民主自由那一套,可惜西式民主在本国度水土不服,新式人三少爷治家水平堪忧,四太太自由无限,在家中来去自如,散养小猫似也,说走便走了。不过说是四太太,到底是暧昧不清、不明不白的预备役罢了——独苗一株的独子爱上有妇之夫,有失颜面,任是夏父夏母对小儿百般骄纵溺爱,也只允许夏蕤来何家短住。 “你回家的话要多穿件衣服出去,夜里很凉,你——” 然而人已经走远了,嗒嗒嗒地。 夏蕤当众甩他脸子,何孝存自然十分尴尬,轻咳几声,便说自己是时候要去沙面法租界。他伸手欲取披在椅背的大衣,可一缕沉在红绸麻将椅中的影子起来了,一双冷白的手已将那黑呢子的大衣递到他眼底。“老爷,我送送你。”佛青的衣袖,白铁架上青玻璃药瓶子的颜色。何孝存被这双手冻得缩了一下,画舫荡漾在融融春水中时忽触到一片薄冰一般。大太太体弱体寒,手心手背没有一点温度。他原想说,梵音,不必送我,可他抵御不了王梵音低眉垂眼时漫长的沉默,只得由着王梵音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王梵音不施粉黛、不搽香膏,像道无色无味的影子。影子向来是跟在人身后的。 他们走了几步,穿过座月洞,相距宅门依旧甚远,凉风又习习,何孝存便想回首将那大衣给妻子披上,却被对方婉婉推开。他搓着手,僵硬地笑笑,又问王梵音,不是不爱打麻将么,今日怎么起了兴致?平时都是二太太喊了邻居的李太陈太来凑齐一台人……王梵音垂睫道,老爷不是爱看麻将么,这就打了。 “老爷,哈哈,全家只有你一人叫我老爷,李伯吴姨他们都还叫我三少呢……” “他们都不懂规矩,明日我便让他们全都改口。” “这倒也不必,哪里需要那么多规矩,李伯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待我很亲,我没把他们当下人。” “是,老爷心地善良。” “其实,呃,你也可以不用叫我老爷,都什么年代了?我那些大学同学,结了婚,夫妻之间都是直呼其名。你看,九畹就天天对我阿孝来阿孝去的。以前在美国读书,爱侣间再rou麻些就叫蜜糖、心肝……” “可是,这……这样不好。”美国太远了,潮汕乡下那面沉沉的闺房隔扇背后压根瞧不清美国是个怎样的地方。王梵音从不平视丈夫,一路径自低着头。何孝存看向妻子,便只得顺着妻子雪白低垂的颈线往下看,仅仅看见一双扭扭捏捏并在一起的、穿在绣花布鞋中的解放脚。王梵音正如那布鞋上的绣花,孔雀羽毛捻缕作绣,灿烂流丽、金翠夺目,可谁看人会看鞋呢,这鞋上美丽的绣花到底只于长及脚面的乌黑裙边上微露一角,风一晃,藏低自己,又隐匿到裙底下了。 故国的妻子有别于留学时吹过他枕边的那二三抹异国风情,他与王梵音语言互通,却又根本没有语言。他们的婚姻是家人做的主——两家爷爷辈交好,王梵音打小便与他立了娃娃亲。可王梵音连学都没上过,乡下地主家的闺秀,读些女德女训,粗识几个字,这便够了。大太太报纸都看不大懂。儿时他只觉王家阿妹好漂亮,眼睛和乡野河溪一样清清的,仿佛课本里的桃花源人。可一年又一年,王梵音十多岁了,依然一副“乃不知有汉”的模样。何孝存高三那年省港罢工,年轻人初会风云,赤足蹚入这时代的滔滔巨浪,自是抛了课业与同学一起上街,此事他兴冲冲说与王梵音听,说革命、说浪潮、说寰宇,可王梵音在电话那头听了,静默许久,只道,太危险了,何少爷你别去了吧,我不懂这些,但我阿嬷说官老爷不会有错的,我们民不与官斗……十年过去了,这寂谧的园林,寂谧的小桥流水,仍旧像十年前那通电话旁凝固无声的空气一样寂寂,沉默的漩涡一环环漾着。这十年追想起来,他们还退婚过一次。 临出门前,何孝存最后一问:“乐善戏院最近在新排,那个扮缪莲仙的又伶又影又歌,在香港那边很有名。梵音,周六去听戏么?” “老爷难得有空,居家歇息一下为好,不必陪我。” 旧故里梧荫匝地,槐荫当庭,大门荫凉下目送他的王梵音像一枝描在宣纸上的白玉兰。画上的花,美则美矣,却苍白瘠薄,了无生气。将这阴凉凉凝在画上的花剪下来移植家中,不必费多少爱情,有一腔怜悯便够了。他当然不会与昔年一齐留学的同学一般虚伪地判定是旧式的中国妻子葬送了自己爱情的自由,男人那一点滴汹涌在口号里的自由与浪漫,比起与他一同绑死在婚契上的妻之牺牲与枯苦实在算不得什么东西。在这古国的规矩下,他是终生困在羊圈那一亩三分地的牧羊人,妻却是羊圈中不日沦为羹汤的羊。 “有空还闷在家里?和太太去看看戏、看看电影,这叫精神上的休憩。周六去看戏,就这么定了,”何孝存系上大衣扣子,又将金丝边的眼镜在大衣口袋别好,再抬脸时眼里已蕴了一点浅淡的笑意,“就我们两个。” 晚风习习,他那点少年时最初的爱意絮絮缕缕悬在风里,游丝般吊在他和王梵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