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千禧
H大国际校区的宿舍楼每周不定时查寝,单人宿舍,如果学生会敲门没有人应声的话便会记上无故外出。虽说谢引棠不在意被扣多少分,也不需要评优拿奖学金,但他也不打算每天都去段照松那里过夜。 之前的热恋期他恨不得每晚都和段照松缠在一起,是而当对方不告而别的时候,他才感觉心脏像是被猛地挖走了一部分似的。 距离产生美,是有一定的道理。比如说现在,每次他给段照松的bp机发送简讯,不出三分钟对方一定会给他把电话回过来。 “喂,你在干嘛?”谢引棠等诺基亚响足了二十声才慢悠悠地接起来。 “刚送完货找到停车的地方,在你们学校附近。”段照松说话的时候气还没喘匀,刚才进了三家小卖部都没有空闲的座机,小跑了几百米才找到一个电话亭。车就停在路边,他四下张望着,担心这时间会有交警过来贴罚单。 谢引棠仰躺在床上,从衣领下掏出段照松送他的那枚吊坠,一边晃着胖嘟嘟的小黄鸡一边把手机扣得更紧,“你还有多少要送呀?今晚城市广场有跨年倒数,能不能陪我?” 1999年的最后一天,整座城市都在筹备迎接千禧年的到来,男女老少们早早的安排好了跨年庆祝的活动。凌天天也约了谢引棠,不过还没等他拒绝,程修延便直接拽走了表姐。回想当时二人远去的背影,他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了唇角。 “我可是拒绝了帅哥同学和美女学姐的邀请哦,我很抢手的。你要是不陪我,我现在就跟他们出去直到明年的凌晨再回来!”谢引棠把吊坠贴在唇边,静静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男人的呼吸声。 “陪你。已经送完了,我马上就去接你。”段照松连忙道。他跟余彬申请了区域调动,主要负责谢引棠大学周边的桶装水配送,这里小区多,又都是楼梯房,一天下来他得扛着40斤的纯净水跑上跑下几十趟。不过能时常看到谢引棠,段照松也很满足。 吃过了晚饭,临近九点,街上的车多了起来。段照松在不断切换的红绿灯之间换着档,娴熟地松踩着离合。他开得稳,怕谢引棠闻着汽油味再被车晃得头晕。男孩一直侧头看着他,看车窗外亮起的路灯在他脸上投射出几道斑驳的影子。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开车?”谢引棠忽然问道。 “十三四岁吧,也记不太清了。”段照松道,“那会儿刚被师傅领回去学理发,有时候得去镇上进货,拖拉机和小卡都学着开过,就是驾照是去了清州才拿的。” “那么小就开那么大的车,你师傅也太不心疼你了。”谢引棠闻言蹙起了眉头。 段照松不在意地笑了笑,刚学会那阵子某天独自上路,乡下的黄土路坑坑洼洼的很难走,他人小也握不稳方向盘,好几次都差点撞到树上,不过好在及时把东西给师傅拉了回去。是师傅师娘把他捡回去给了他一口饱饭,段照松记着恩,不管学什么干什么都很卖力。 绿灯亮起来,他把车拐进了右转道,前面不远就是谢引棠约他去的地方了。 “好多人啊,好像比清州的时代广场还要大,会不会没地方停车哦。”谢引棠扒着车窗往外看,路两旁的白线都被塞满了车,看来他们到底还是来晚了一点。 金杯在车流中灵活地穿梭着,段照松留意着往来的车辆,没一会儿便占上了一个刚刚开走的小轿车留下的空位。谢引棠看着他挂档侧方一气呵成,又见旁边一辆宝马的车主捶着方向盘发脾气,得意地扬了扬眉。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段照松下了车便牢牢牵着谢引棠的手不放。广场中心的音乐喷泉亮起了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不远处的电子屏幕上正显示着北京时间22:30,那周围已经围了好几圈人了。他们慢悠悠地往中心靠过去,品尝着美食节结束之前所剩无几的家乡点心。 “不知道会不会看到程修延他们哦。”谢引棠吃完了最后一个蟹黄小汤包,踮着脚张望,他隐约记得凌天天有跟他说过今晚轮滑社会来这边一起溜冰跨年。 “程修延?”段照松把空纸碗扔进垃圾桶,侧身看着他。 谢引棠挑眉抿嘴一笑,把手从男人的手心挣出来挽着他的胳膊,“啊,对啊,程修延,就是圣诞节那天在江边抱着我,长得很帅很高的那个男生,我的……‘好’朋友。”他愉快地看着段照松脸上浮上一层黑气,眉头拧得死紧。 “不可以。”段照松复又牵起他的手,把谢引棠纤细的五指扣进自己的指缝,“不能抱。”他再次强调着。 他的内心有些矛盾,明知少年是在故意逗他,明知他此刻的所作所为已经开始背离世俗纲常,可是他控制不住。一想到谢引棠会离开他投向别人的怀抱,他便觉得万箭穿心般痛苦。 谢引棠咧嘴笑得更开,圆溜溜的小鹿眼微弯藏起了那份天真懵懂,调皮的小狐狸便偷跑出来,用爪子挠了挠段照松的心。他靠在对方的肩头放慢了脚步,从广场的这头走到那头,等走到人群较少的地方才再度开口,“你知道吗,在找你这件事情上,很多人都帮了我不少忙,程修延也是。” 远离喷泉的石板路后栽着成片的香樟,冬天没有小飞虫,谢引棠靠着粗粗的树干,面对面握住段照松的双手,开始邀请对方与他一起慢慢回忆这半年来的经历,“一开始,是林依美告诉我,你来了这里。你还记得那个小女孩吗?就是你相亲对象的女儿,她爸给你办的火车票改签。” 段照松记得,他同样记得在他离开前夕,孟小婉是如何毫无形象地拽着他的衣角,说出了自己向谢致远曝光他和谢引棠的关系。只是他当时再没有精力去计较去愤怒,只带着对谢引棠的羞愧落荒而逃。 “我过了T大的分数线,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去北京。”谢引棠道,“我瞒着外婆舅舅报了H大,收到通知书的第二天我就过来了,从八月找到十一月,我以为你还会继续做老本行,每去一家理发店都会问老板有没有姓段的师傅在这里工作。” “小棠……” “你听我说完。” “许毅舟在你家乡隔壁市的G大念书,听说要去你们村拉练二话不说就给我写信要帮我找你。我当初选这个专业,也是做好了几年找不到你的准备,以后通信和网络技术会越来越发达,只要我一直找,总能找到的。”谢引棠摇头浅笑,仿佛又想起来当初一天洗七八遍头的恐怖回忆,“其实按理说,在中部城市,你这个一米九的黑皮大高个,应该很容易找才对。可我在论坛上发了寻人帖,却没有一个人提供的线索像你。” 对于那几个月他说得事无巨细又轻描淡写,可段照松听来却只觉满满的心疼与后悔。 “程修延帮我找到了你打过工的那家理发店,只是我去的时候你已经不在那儿了。”谢引棠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我大概能猜到你为什么会走,但是当我在离你最近的那一刻得知你又一次离开的时候,我真的有点乏力了,叔叔。” 他抬起头,迎着夜灯与星光看向男人的双眼,认真道,“段叔叔,我会来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就像当年你会去清州一样。我不知道你用了几年的时间才慢慢放弃寻找你的妻子孩子,可我不想放弃。我已经放弃了北京,放弃了外婆和舅舅给我铺好的路,如果我再放弃找你,那我真的不知道我不顾一切的意义是什么。还好那天晚上我为了找吊坠回了那家烧烤店,看来冥冥之中老天爷也不忍心我再兜圈子了。” 谢引棠眼里闪着水光,半年多的寻找说没有委屈是假的,不过好在有一个圆满的结果。他靠近一步环着段照松的腰,仰头又笑得灿烂,“你看那边,还有几分钟就是新的一年了。我们这代人很幸运,能跨越百年和千年,所以你也不要放弃我。段叔叔,人生很短的,能找到几个和你一起从20世纪走进21世纪的人呢?” 少年说了很多,每一句话都如高山雷鸣一般震在段照松的心口,令他的鼻腔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酸胀。谢引棠是他的孩子,他在此刻才惊觉对方与他有多么的相似。一样的固执,一样的为着一个念想一往无前,只是他不如小棠勇敢,瞻前顾后甚至连对方抛出的一腔爱意都不敢接受。 谢引棠的手机在距离新年只有五分钟的时候响起,是谢梦祎打来的长途,他开了免提,把听筒放到段照松和他中间。 “哥哥!我就不陪你倒数了,去年你说要带我和你男朋友一起跨年,虽然现在我不在你身边,不过勉强也算你没有说话不算话吧。” “祎祎,说‘段叔叔新年快乐’。”谢引棠指示着。 电话那头的女孩愣了片刻,随即便惊讶地拔高了音量,“你找到他啦!” 谢引棠一边让meimei小声些一边笑着,“嗯,找到了。”他的喜悦只愿和谢梦祎分享。 “段叔叔,新年快乐!要和哥哥好好的哦,哥哥最喜欢你了!”软糯的童音隔着千山万水传过来,段照松第一次听到这个和谢引棠有着血缘关系的女孩甜美地叫他叔叔,内心触动。 “新年快乐。”段照松与谢引棠一齐开口,谢致远曾强加于他的恶意因为谢梦祎的一句话而化为泡影。电话那一头是谢引棠的meimei,也是他的亲人。 段照松小心翼翼地揣着一丝忐忑,把谢引棠紧紧拥进怀中,至少在这一刻还是不要打破这份平静的美好。二人身后不远处的人群已经在激动地跟着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数字倒数了,听着耳边整齐划一的人声,谢引棠仰起脸,望向段照松的那双眼眸中含着微微湿润的笑意。 “吻我,段叔叔。” 烟花随着新年到来的钟声一并响起,谢引棠踮起脚尖,在新历跳到2000年1月1日的那一刻,环住段照松的脖子贴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