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房间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五下午,清州一中的高三学子们考完了期中考的最后一门。难得早放学的日子,也不去管刚刚考完结果如何,大家的心情都很放松。 本打算趁着周五放学后这大片的闲暇时间跟何哲出去约会,结果对方的家人早早地就在学校外面等着接他回老家了。谢引棠无法,虽然有些不高兴,还是懂事地跟何哲告别。 “周末能不能打电话?”谢引棠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前拉着男朋友的袖口问他。 何哲不自然地移开了胳膊,抬手推了推眼镜框,小声道,“老家没安座机,乖了,周一见。”说罢又左右看了看,不给谢引棠回应的机会便匆匆离开了。 谢引棠在原地目送何哲走出校门,欢喜地和父母meimei汇合以后就上了私家车。他撅了撅嘴,轻叹一口气,又转身走进了教学楼。 再次回到自己的班里,谢引棠打算收拾一下回家要带的东西。教室内只剩下几个住校生,他四下扫了一眼,看到同桌许毅舟正在后排的储物柜前站着,不知在翻找些什么。 谢引棠走到他身边,看他把刚翻乱的课本文具又一样样地摆进柜子里,问道:“你怎么不回家,在找什么?” “哎,正好你来了,帮我看看你柜子里有没有。”许毅舟把谢引棠推到墙角他的储物柜前,说着就要去扯他胸口的钥匙挂。 虽说在这个学校里谢引棠只跟何哲还有许毅舟相熟一点,但是他还是不太受得了许毅舟随便动手动脚的习惯。毕竟,他的男朋友只有一个,其他人的肢体接触他总是尽量避开。谢引棠自己开了锁,随许毅舟去看。他的柜子一目了然,只有两本错题集和三支笔。 许毅舟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他仰头长叹一口气道,“哎——!完了完了,真弄不见了,还是给人重买一本吧。” “买什么?”谢引棠问。 许毅舟帮他阖上了柜门,斜靠在墙边有些苦恼,“在门口的小发廊里租了老板一本侦探,我记得就搁这儿了,现在找不到了,得赔人一本新的。” 门口的小发廊……如果谢引棠没记错的话校门口应该只有一家理发店,就是他几天前去过的那个,可是理发店也有租书业务吗? “嗐,本来想今天考完了去剪个头发顺便把书给人还回去,现在都不好意思过去了。”许毅舟道。 距离上次光顾段照松的店已经过去十天了,老板说的有空去找他理发显然两个人也都没放在心上,谢引棠差点忘了自己还办了会员这件事。他心下盘算了一会儿,转而看向许毅舟,“书钱我帮你出了,他们家我充了一百,今天请你理个发。” 许毅舟震惊于谢引棠的豪爽,就段老板那个对学生熟人打半价的性子,他每周去洗个头,一百块都能用一年多。 同桌平时挺仗义,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行为举止斯文秀气而排斥自己。谢引棠回身看了看前排准备回宿舍的其他同学,小声对许毅舟补充道,“你帮我约上他们几个,今天我一起请客。” 男生之间就是很少有矜持的推拒,二人简单收拾好东西就叫上其他几个不太熟的住校生一起离开了教室。 * “唉,小许来了啊,今天考得怎么样?”段照松看到许毅舟领着五六个人一起进门的时候便从沙发上起身,把位置让给了客人。 几个大男生各自找地方坐下,很快便把小小的理发店塞得满满的。许毅舟放下书包,熟门熟路地坐到了化妆镜前的转椅里,等着陈波来给他干洗。他从镜子里看向段照松道,“还不就那样呗,一般一般,回头我妈问您您也这么说啊。” 原来,段照松也不是那么沉默的人,碰到熟人也会有理发师专属职业病啊。谢引棠在一旁偷偷打量着二人。 段照松和许毅舟住在一个院里,十几年前盖的老平房了,街坊邻里之间平时也比较熟稔,因此许毅舟有时候来店里洗头段照松都会免他的单。 “段叔,你借我的那本书我给弄丢了,回头我还你一本新的吧。”许毅舟顶着一头的白泡沫,不好意思道。 段照松正要开口说不用,便被旁边的一道声音打断了,“记我账上吧,从上次充的钱里扣。” 男人回过头,这才注意到最后一个进门,此刻正坐在沙发旁的小凳子上的少年。年轻人新陈代谢快,脸上的结痂已经掉了,新的嫩rou长了出来,虽是还有些斑驳,但总体还是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水嫩。 “是你啊?”段照松道,语调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微上扬。 谢引棠点点头,“我们是许毅舟的同学,今天一起过来理发的。” “何止啊,今天全场由谢公子买单!”许毅舟夸张地比了个大拇指,朝谢引棠挑了挑眉,又好奇地抬头看着老板问道,“你们认识?” “啊,就之前后巷碰到小谢了,搭了把手。”段照松没有多提当晚的细节。他弯了弯眼睛,在洗漱池旁上好了热水便挽着袖子走到了陈波身边,调整了一下另一把转椅的高度道,“那今天人有点多,各位小同学要排一会儿队了,下一个谁来洗?” 有一个住校生先过去了,另外三个等位的同学在看电视,还有一个在玩店里的掌上游戏机。谢引棠没有跟其他人抢,本来他今天也只是脑子一热就陪着过来了。他在段照松给别人洗头时起身随意地逛了逛,那晚紧闭的小木门此刻正开着,他好奇地走近了些,想看看段老板是不是只做表面功夫,内间不如外厅这般干净。 出乎谢引棠的意料,木门之后并不只是休息室,中间一道幕帘隔断,他现在身处的小空间里摆着三个及顶大书架。许毅舟说的没错,段照松这里还真的有图书出租的业务。 书柜的中下层摞着少男少女感兴趣的言情读物和武侠,连环画还有故事会。报刊杂志也不少,有些还是十几年前的旧报纸,也不知段照松收来做什么。在谢引棠头顶的上面几层摆着古今中外的名着,他大致瞟了一眼,红楼梦,呼啸山庄……甚至连圣经和宋词都有。 想不到段照松还是个附庸风雅之人,只是他本人的气质却没有给人这种感觉。 谢引棠随意地抽了一本书出来,封皮和纸张有些陈旧泛黄,不确定是因为阅览次数过多还是压根儿就是从旧书市场淘来的。墨色的封面上印着黄绿相间的落叶,女主角的脸部剪影巧妙地融入了背景当中。书脊有些开胶,背面底部印着模糊不清的出版信息。 是1979年再版的,比谢引棠的年纪还大的一本书。 不属于必修内容的书籍谢引棠一般是不会看的,但此刻他有些无聊,便试着翻了翻。书里有些地方做了批注和笔记,不知是出自前一任主人还是段照松的手笔。他看到忘记了时间,还是段照松轻轻扣了扣门框才唤回他的注意力。 “你的同学们都先走了,你还要洗头吗?”段照松背着光问他,谢引棠惊觉时间不早了。 他把书归位,朝段照松点了点头道,“嗯,剪剪吧,刘海有点挡眼睛了。” 陈波才一会儿的工夫就和许毅舟他们混熟了,看店里不太忙的样子便和段照松请了假,出去和那帮学生打夜球,一时间店里只余谢引棠和段照松两个人。 谢引棠坐在上次的那张椅子上,身上披着帆布。他从镜子里看过去,段照松勾着小剪子,灵巧的双手在他的头顶翻飞。男人的神情很专注,半干的发丝在他的手里非常乖顺,眨眼之间,多余的碎发便如柳絮般飘然落下。 “你的名字,是取自‘明月松间照’吗?”谢引棠蓦地开口,打破了一室沉静。 段照松闻言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不是,我父母是农民,没有文化的。‘照’是因为我排照字辈,‘松’是因为松柏好养活,本来前面还有一个哥哥,大概是名字没取好没留住,父母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谢引棠没想到段照松就这么坦然地跟他这个陌生人交代了身世,他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又问,“你是大学毕业以后才开始做生意的吗?我看你里屋有很多书。” 念过大学的人又怎么会做这种起早贪黑的活计,那个年代培养一个大学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段照松只当他童言无忌,不甚在意地回答他,“小时候家里穷,初中都只念了一年就出来干活了。”过了这么多年其实他也释怀了,男人略牵起一边嘴角继续道,“打发一下时间,多读点书总是好的,不然你们这些小年轻来我这里理发,我听不懂你们说话,也跟不上潮流,很容易就被淘汰啦。” 段照松笑得很诚恳,深色皮肤上眼角的细纹不太明显,整齐的白牙和嘴角的酒窝令谢引棠倍感亲切,他忽略老板故作老成的语气,嘟起嘴吹了吹额发又道,“你多大了?” 男人拨弄了一下刚剪好的一侧黑发,又挑起另一边的开始修剪,视线一直没有从谢引棠的头上移开。段照松道,“再过两年就要四十了,人到中年。你呢?”说着又自嘲地轻吐一口气。 谢引棠在镜子里看着他挑眉反问,“我看起来很小吗,你猜我多大?”他对刚才段照松说的小年轻三个字有些介意,越是年轻气盛的少年越不乐意被年长者说年纪小。 “你啊?”段照松双手抵着谢引棠的脑袋左右挪动着看了看修剪后的效果,他很少这般用心仔细,只是谢引棠长得好看,他不愿经他之手处理过的发型给人的外貌减了分。男人拿起剪子继续一些收尾前的调整,笑道,“看着像十五,但是跟小许一个班,那应该要十八了吧。” 男孩跟女孩的心思不一样,如果是个小姑娘听到老板这话肯定心里乐开花了。谢引棠把胸前积聚的碎发抖到地上,又假装气呼呼地回道,“你是不是变着法说我矮呢?”二人虽然满打满算只聊了这么一两次,但是谢引棠由内而外都觉得自然舒适,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他的内心发酵,说起话来便不再端着,“腊八的时候我就满十七了!才不是小孩子。” 如花妙龄,正是水嫩青葱的年岁。曾经段照松拼了命地往前奔跑想要把无能为力的十九岁甩在身后,等经历过风霜却未有转圜时又开始羡慕起再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段照松收起工具,取过吹风机赶走男孩头上和帆布上的碎发,点点头,“嗯,挺好。”说的是年纪,也是修剪完后的发型。 两人从年龄聊到书籍,又从店内装潢聊到段照松的工作趣闻,很是投机。理过发以后谢引棠的眉毛露了出来,光洁的额头在发丝间若隐若现,鬓角的短发段照松给他保留了,少年的脸型被修饰得更加小巧。段老板不仅懂时尚,更有一种在岁月中沉淀下来的成熟与可靠,谢引棠很满意。 “想看书的话随时可以过来,理不理发都欢迎你来。”段照松送谢引棠到门口,在对方朝他挥手告别时说到,再目送着男孩走进夜色里。 只是刚刚有件事段照松并没有告诉这个孩子:他多读书,还因为他也想离他的妻儿近一点,想离他的家再近一点。 如果他还能找得到那时的那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