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只有哥哥待我好
他听见风吹翻了什么东西,众人咋咋呼呼吵嚷不停,旌旗在忽远忽近的地方噼啪直响,淅淅沥沥地,雨落在铁器上。 等他睁开眼时,雨声已经哗啦啦响得遮住一切了。 他趴在床沿睡着了,枕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竟伸到了被子里,和危应离的手握在一起。 大约是他睡着前握住的吧,可他的手腕搭在床沿,睡梦中手臂早该垂下来了,他自己都吃惊。 危应离的手就在床边,掌心朝上,修长有力的手指恰好抓住他的手,就这样握了一晚上。 他心里一时闷痛不已,他记得从前的事,知道危应离有多离不开哥哥,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 这些年,这一世的他,待危应离格外刻薄冷漠,总是笑里藏刀,体贴关怀没有一句是真,背后陷害嘲讽却是常事,可危应离却从未有一日,从未有半刻,对他生疑,对他嫉恨,无论受了什么委屈,都不曾抱怨过哥哥。 这样的人,是把真心,把性命,都给了他的。 可当初的他,当初的危应留,实在狠毒冷血到了极致,教他想起来便忍不住破口大骂,骂来骂去还是骂自己。 但现下说什么都晚了,要紧的是救回危应离,治好他的伤,日后再好好弥补。 他起身时,膝盖以下都麻了,他在床边撑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站起来,可左手还被危应离握着。 “好弟弟,先把哥哥的手放开……”他扯不出来,又不敢用力,只能坐在床边,好言相劝。 危应离微侧着脸睡着,额前碎发垂在脸颊上,苏孟辞的话似乎起了作用,他的眉眼放松了许多,手也渐渐松开了。 “这就对了。”苏孟辞满意地拍拍被角,“哥哥出去找人来,替你上药包扎。” 昨夜他已经看过危应离的伤了,阴阳镜照过以后,外伤并未愈合,可血差不多止了,体温也渐渐降下来了。想来这仙器,治的是根本,而非表象,至于伤口,还是要用寻常医术医治,也要些时间恢复。 这样也好,免得危应离或旁人生疑。 外面的雨瓢泼一般,他不知雨具在哪里,四下又空荡无人,只得抱着脑袋冲入雨中,跑到最近的一个营帐里,见到了他手下副将。 他一边拿将士递来的帕子擦着脖子,一边仰头吩咐:“教宫里跟来的那位御医到帅帐去,替主帅医治,再派人于帅帐外扎个营子,遣四个将士轮流守备。” 昨日事情太多,他自己也晕乎乎的,来不及安排什么,如今他也只需管着危应离,其他的事,他都吩咐了副将去安排。 片刻以后,几个将士撑着伞,护着他和医士一道回了帅帐。 医士给危应离包扎伤口时,他在一旁瞧着,老先生只是啧啧称奇,说主帅体质强健不同常人。 他把淋湿的外衣脱了,身上还是湿哒哒的,医士出去后,他就叫门口的守备差人打水来。 他让人把澡盆子搬了进来,温水一倒,他就脱衣服入浴,反正这里只有他弟弟,还昏迷不醒,没有什么好见外的。 可他洗完了跨出去,正低头披上干爽衣裳时,却听到床上有些声响,下意识便抬了头。 只那一眼,他便觉自己落入了仙界,榻上那人美憾凡尘,何其惊艳。 他二人四目相对,危应离捂着胸膛伤处,脸色苍白,目光恍惚地看着他,他却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 纵然心魂荡漾,灵遨于窍,他也无暇赞叹弟弟的容貌,回过神来便冲了过去,身上还漫着水雾,就坐在床边,将危应离扶住了。 “你醒了!不要起身,当心牵扯伤处……”他想把危应离抱在怀里,却发现他弟弟身形比他要高大许多,都是坐在床上,他却要仰起头来说话。 他瞧见危应离皱了眉,似乎在强撑。 “你先躺下,我们慢慢说。”他靠近扶住危应离手臂,脸颊蹭到了他垂下的鸦青柔发,倒有种他被人拥着的感觉。 危应离没有动,目光落得很低,从他敞开的衣襟扫过,然后就侧开了头。 “这是怎么了?”苏孟辞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包扎好的伤口渗出的血迹。 医士明明说没有大碍了,好好养着,不动血气,很快就好了。 “无事……”危应离呼吸有些粗重,“哥哥别急……” 他怎么能不急,他急得现在就想冲出去骂那庸医。 “哥哥,我是在做梦吗?”危应离病得没有血色,眼尾却微泛红晕,更显得姿容美撼,“还是我,已经死了?” “说什么胡话?!”他怕危应离烧糊涂了,忙抬手去探他额头。 危应离借力般握住他手腕,眼睛蒙了层水雾,好像连睁开眼都很费力,眼尾低垂得小狗一般。 他正巧挨着危应离下巴,目光就落在了危应离苍白的唇上,那教人移不开眼的唇轻轻动了动,他正要仔细去听,外面却传来一阵声音。 “副帅?” 他吓了一跳,危应离也虚弱得摇摇欲坠。 想来是外头值守的将士听到声音,所以出声询问吧。 “你先躺着,我去请先生来看。” 危应离很听话地被他扶着躺了下去,他把被子拉上时,危应离也一直看着他。 外面的雨小了许多,他和值守将士一道去请了医士来,顺道教副将把帅帐里的火生了起来。 医士将危应离身上染血的纱布解开,替他清了淤血,重新上药包扎。 苏孟辞抱着个瓦炉,站在一旁看他的副将贺义挑着火盆里的木柴,等着待会儿直接在帐子里煎药。 “给我吧。”贺义站起来,要接过他手里的瓦炉。 他一仰头,就和贺义四目相对,对方却皱了皱眉,似乎怄了什么气。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医士惊声道:“怎么又动了血气?!” 他立马把瓦炉给了贺义,走到床榻边一看,危应离身上的纱布又渗了血。 “怎么回事?”他瞧见危应离的手抓着膝上被褥,骨节都白了。 “哥哥……”危应离脸色苍白,看到他过来,却逞强地扯出抹笑,“只是忍不住疼。” 苏孟辞的医术在这种时候,委实派不上用场,他只能靠坐在床边,把手伸了出去。 “疼就抓着我的手,不要忍着。” 危应离看着他,许久没有动作,他都要悻悻地收回手了,危应离却缓缓地,将他的手握住了。 危应离的手很烫,手指轻轻收紧,便将他的手牢牢抓住了,可却没有再用力。 他疑惑地抬头,以为他弟弟又在逞强,却瞧见危应离神色如常地打量着自己。 他心虚了一下,正好医士站了起来,他便也跟着起身。 “还是要嘱咐几句,注意将养,莫要动气,情绪激动,血气一涌,止血倒成了活血,这样几时能好?” 苏孟辞连声应下,客气几句,然后差人同医士去取了药。 熬药时他让旁人都出去了,反正他要自己动手,旁人站着也无甚用处。熬好了药,他又亲自端着喂给危应离。 危应离不肯躺下,他胸膛和脖颈上都缠着纱布,只披着件玄色袍子坐在床上。苏孟辞怕他冷,只好叫人把帐里的火生得旺一些。 他坐在案前执笔写文书,要尽早送往朝廷。照理说文书该由主帅来写,可危应离伤得那么重,是动不了笔的。 待他放下笔落了印,天色都暗下来了,军中伙夫料理好伙食,便有人送了饭进来。 他把文书交给部下,吃饭时也不让危应离动手,饭菜都是他一筷筷夹的,汤也一勺勺喂。 危应离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迟疑,却什么都没说,只捂着伤口,低头乖乖吃了饭 ,后来喝药时,也听话得很。 “哥哥不用这般迁就我,”夜深了以后,危应离倚在床上,说话都很费力,“我的伤只是看着严重,其实并无大碍,哥哥不必顾虑我,早些回去休息吧。” “伤及露骨还叫没有大碍?即便你已经醒了,我也要看着你好了才放心。”苏孟辞知道危应离没有性命之忧了,可此事因他而起,他难免内疚,自然要全力照料。 “哥哥……”危应离虚弱得如风里残烛,此时不知是受了感动还是如何,眼神有些湿润。 苏孟辞把烛火吹灭了,说是取暖的火盆子够亮了,省一些灯烛,其实是想悄悄地,再拿阴阳镜照一照危应离的伤。 他抱着镜子摸上床,眼睛一时不适应,只能瞧见些朦胧的轮廓。 他感觉危应离的身子僵了一下,呼吸声也突然压抑了起来。 “哥哥要睡在这里?” “是啊。”他一边拉上被子,一边催促,“快躺下吧,免得着凉。” 危应离这样坐着,被子捂得不严实,他躺着也冷得哆嗦。 危应离不知在犹豫什么,可看到哥哥冷得发抖,就立刻扯下肩上衣袍,拉着被子躺了下来。 苏孟辞只觉得一团火钻了进来,他弟弟上身什么也没穿,纱布却缠了不少,裹着紧致的肌rou,带着灼热的压迫感。 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危应离手臂,就急忙躲开了,他手脚太凉,怕冰着危应离。 “哥哥冷吗?”危应离枕的地方比他高,说话时声音在他头顶。 他吸着鼻子回道:“捂一会儿就热了。” 危应离顿了一阵,然后捂着伤口,艰难地靠了过来,下一刻,他就被危应离搂到了怀里。 他似乎有些内疚,“都是因为我……” “你我血rou之亲,何出此言?”哪有受伤之人愧疚的道理? 危应离似乎极为动容,或许是劫后余生的缘故。 “只有哥哥待我好,我知道,只有哥哥……” 危应离贵为侯府嫡子,屡遭冷落,境遇凄苦,确实只有他这个哥哥给过温暖,可这一切,皆是他谋划的结果。 若有一日,危应离知道了真相,不知会有何感想,是心痛多过嫉恨,还是仇怨敌过旧恩?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能拍拍危应离手背,轻声说:“快睡吧。” “嗯。”危应离虽然虚弱无力,但还是把他抱紧了一些。 四下无声,过了许久,危应离已睡着了,他才从身下摸出阴阳镜,抱在怀里,镜面对着危应离胸膛,也不知还有没有用处,就这样照了一晚上。 第二日醒来时,危应离的脸色好了许多,虽然还要在榻上将养,但已经有些力气了。 他依旧事事亲为,贴身照料,又过了几日,危应离已可以被他搀扶着下床走动了,好在腿上中的箭并未伤及筋骨,伤好以后不会影响行走。 后来危应离手臂上的纱布也拆了,只剩胸膛上的伤口还未痊愈,因此平日里穿衣,衣襟总要稍敞些。 危应离在京城时,虽因他种种设计,不遭人待见,但唯有一点,挑不出毛病,绝无诟病,便是他天生俊逸那一张脸。 他伤势渐好,病色渐退,便如青山绿水一扫阴霾,入眼竟是人间绝有,天上难寻的秀色。 苏孟辞想起来,前世的自己,最嫉恨的,就是危应离的容貌,可他这弟弟,偏偏常在他面前,笑得风光霁月。 他如今却与前世截然不同,瞧见他弟弟,都忍不住痴痴地笑。谁教人皆爱美,他是凡人,自不能免俗,再者他弟弟这般俊逸人物日日在他身边,他免不得更俗一些。 有时看得出了神,一回头才发现他那副将贺义正见鬼一样瞧着他。 贺义也好看,却还是不及危应离的,他这样想时,贺义却走过来,愠怒地说:“你究竟在想什么?” 他明白贺义的意思,他当初想害死危应离的事,贺义是最清楚的。可如今,他实在无法解释,为了遮掩,只得故弄玄虚地说:“我自有打算。” 京城的文书到了,圣上听闻捷报,大喜,令他们早日回京。 他知道,这次回去,圣上是要大赏的,只不过与前世不同,如今,他是与危应离,与他亲弟弟,一同回去的。 他看了看阴阳镜,镜上有言,教他三日后启程,而赶回京都,又要七日光景。 他又是翻书一样想了想前世的记忆,掰着指头一算,十日后,神机侯危明江刚咽气。他啧啧感叹,这些神仙鬼怪还真是爱造弄人,他跟神机侯没什么父子情义,见不着最后一面也就算了,可危应离可是老侯爷亲儿子呀,这一回好容易逃过一劫,连亲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也太可怜了。 若早回去一日,起码他们父子还能见上一面,可既然阴阳镜上这样写了,他也只得照做,即便心中不忍,也不能胡来。 临行前一日,阴阳镜再次闪出金光,竟变了条朱红的绳子来。镜上说,他需让危应离在这绳上打个结,待他能把那结打开时,便说明他弟弟心结已解,对这一人的亏欠,也算了结。 他得此指点,便高高兴兴捧着绳子给危应离,让他弟弟在这红绳子上打结。 危应离接过去,听话地打了结,他心满意足地离开,回去把绳子束在了手腕上。 他本以为一个活结,随手一挑便解了,谁知他窝在营帐里抠弄了几个时辰,连个线头都没拔下来。 后来他想明白了,阴阳镜变出来的绳子,自然不是一般的绳子,既说是心结,看来关键还在危应离身上。只是不知,他这弟弟的心结,到底是什么,竟能系得这般紧,这样死。 不过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赎那前世罪孽,他自信终有一日,这绳结会自己解开。 当晚他去替危应离换药时,危应离问了他一句奇怪的话。 “哥哥待我这么好……回京以后,还会一样地好吗?” “回京以后,有什么不同吗?”他早已下定决心,这一世,一定尽心赎罪,“哥哥只会待你更好。” 危应离轻懒抬眸,有些恍惚诧异,看得他心坎一软。 “哥哥已经待我够好了……是我有伤在身,哥哥才费心迁就我……” 苏孟辞感觉手腕上的红绳子晃了晃,他拿手一摸,绳结纠缠得更紧了。 他不知危应离在胡思乱想什么,但怕他弟弟妄自菲薄,便握住他手腕,底气十足地说:“我是你哥哥,自然待你好,与你受不受伤有何干系?日后为兄一定待你更好,你看着便是。” 从前他这弟弟懵懵懂懂,谨言慎行,往后换他对自己弟弟言听计从,这才合理。让危应离此生圆满,他也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