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掉马
得意再醒来,天地间已黑漆漆一片。他睁开眼后花了一些时间,才辨认出石壁上跳动的影子,是身旁篝火上摇曳的火焰,从哪里传来湿木烧焦的气味,时不时还发出几声没能充分燃烧的爆响。 他慢慢爬起来,浑身酸痛,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眼是一座并不大的山洞,身下的泥土不平整,由于点了篝火,才干燥、温暖。洞口挂满了枯藤,几乎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只凭雨水的声音听得出洞外下了大雨。 在火堆旁,他看见自己的外衣被铺在石头上,另一边则是更为宽大的另一件。 得意回头一看,树林里的男子就躺在身边。他尚未苏醒,不知为何往得意躺着的地方伸出手臂。和得意一样,男子也脱去了衣袍,只不过他穿得要更少。猩红火光照耀下,男子肤色偏深,但四肢欣长,一身精壮的肌rou尤为惹眼,特别是胸膛、腹部,肌rou像是攀附在他骨骼上的铠甲一样合身。得意见过家里专门扛米的伙计,胳膊好像也不如这男子粗壮。但他腰杆的情况又恰恰相反,反而正因为肌线利落,无论是从视觉还是触感上都相当紧实。 得意从没见过这样的身躯,兄长中虽有在职的武官,体格壮硕,可身材又不如男子赏心悦目。若是任何一位家教良好的小姑娘遇上他,又阴差阳错,不得不与他在此山洞中避雨,仅凭这样的身材,也难免要春心萌动,浮想联翩,视线不敢多有流连。 得意不是女人,但他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着这副相当结实的胸膛,狠狠揉了一把。 硬的,也很紧。由于正处放松状态, 他稍一用力,便能感到胸肌上的指头微微下陷。 这不是女人的胸脯。他想,双手来到男子同样结实的腹部,马上也确定了这不是一具能怀孕的身体。但最令得意感到震惊的,还是他身分布着的各种疤痕,或深或浅,像渔网的织线一样从他的指腹下掠过。或许,在得意看不见的背部,这样的伤疤还会更多。 犹豫了一会儿,得意才移开视线,决定去看男子的脸庞。但他不知道对方一向警觉惯了,睡眠很浅,此时早已睁开眼睛,只是没有惊动他。 两人目光一对,得意吓得一屁股跌到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男人快手抓住他的脚踝,才免于他坐入火堆。 “对不住,我没想吓唬你。”他内疚地松开手,向得意致歉。 得意却只直愣愣盯着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男子问:你不会跑了罢? 他摇了摇头。 这样的反应叫男子没法放心。他半信半疑,仔细打量着得意,慢慢问他可还记得家在何处?自己姓甚名谁? 得意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没被吓傻。可惜此刻他心思游离,也不大确定自己神志清醒,视线一会儿飘到男子眉间那几道隐隐的竖线,一会儿飘到他在火光里发亮的眼眸中去。男人的鼻梁直而高挺,眼窝则很深邃,浓眉利如刀锋,光是低垂着眼帘,擦着得意脚趾头上的沙砾,于眉宇之间也有一股逼人英气。原来洗干净那些一言难尽的妆容,外地媳妇竟然这么英俊?加之体魄、身材,他简直像一只与得意促膝而坐的大豹子,桀骜又危险。而因为长相迷人,他身上又有股无法言说的克制与优雅。 雨势越来越大,洞外的风声呼呼作响,火光摇曳个不停。男子面颊的一部分隐在黑暗里,使他看起来有些瘦削。得意庆幸这张脸上没有一点儿伤疤,棱角干净分明,骨线流畅好看。直到男子偏过头,忽然露出头发下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他才吓了一跳。 得意乍看之下,还以为那是条蹲在男子脖子上吸血的rou虫,慢慢爬过他的整个后颈,直至没入耳后。 后半夜,火堆燃烧得有些乏力了。男人把两人的外袍取下来,都已烘干得十分彻底,虽然布料有些僵硬,但笼在身上极其温暖。得意披着两份衣服,男子替他揪着衣领,试探喊:“得意?” “啊?” 对方显然松了一口气,“感觉好些了?” 得意接过衣袍的系带,默默点头。他只敢盯着一旁胡乱窜动的火苗,脸庞被照得通红,男子将他往后拉了拉,得意才发觉脸颊不如之前烫得厉害了。 “我还以为你发烧了,看来没事,是不是太冷了?” 得意仍是只摇头、点头,两人的交流仅靠男子的三言两语和得意脑袋的转动完成。最后他也不再问话,只剩洞外渐小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遮掩洞口的藤蔓。得意把衣服拉过头顶,挡住脸,仅露出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他谨慎地盯着男人,声音在小小的山洞里回荡:“你是我媳妇吗?” 男子答说当然是了。 “那你现在……又是谁?” 这句问话似乎很不合时宜,男子不愿回答,洞内因而陷入了一片叫人遐想的沉默。得意死死捏住手心,阻止自己回想银杏林里的所见所闻。 “……你还会跟我回去吗?”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便接着提问。 “你不怕?” 得意抬起脸,有些茫然。看着这位不知所措的小少爷,男人没意识到自己也面带微笑,他熟练地将匕首埋进沙堆,坦率道:要是得意不怕他,他当然希望回去。小少爷立即点了点头,他那时甚至都没想过对方为什么这么做。 “我姓季,名良意,回去后你打算怎么叫我?” “季公子?” 他颇为不屑地回应了一声轻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 “良……良意?” 男子眼中一亮,爽快应下:“就这么叫吧。” 回了府,两人一如既往地过着日子。季良意常常出门,回来时带着雨水和松木的气味。得意开始要求他像小姐那样走路、学梳妆打扮,有时实在为难,也只好亲自上阵。季良意坦言,那晚上听说要罚他的时候,他并不害怕。家法、杖刑,哪怕是罚抄老太太爱念的经书,全没什么好担心的。唯独让他头疼的,是听说犯了错的媳妇得绣花一百幅、织布一百幅,这能要他的命。 得意不服,说杖刑得脱了裤子打屁股,要是真那么做,所有人都会知道自己娶了个男人回家。 但不管怎么说,起码这个男人有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光是把季良意这身肌rou亮出去,家里那几位善妒的嫂嫂,都要眼红得投河自尽。 无论他说什么,季良意都绝不打断、从不反驳,这时闭上眼睛,乖乖坐在铜镜前供他描眉,远看着,就好像一头老虎匍匐着让小狗打理胡须。得意握着碳笔,端详着镜中面容,迟迟下不去手。他清楚外地媳妇绝非泛泛之辈,可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深宅里隐姓埋名地做他媳妇,还打扮成一副可笑模样? 当然,为季良意梳妆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这些举止让他们看起来很亲密,五少奶奶在外偷吃的谣言不攻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