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两人各自劝服不了对方,争执到后面,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 秦沐时将时间定在五日后并非无他的道理,五日后是景榕特有的赏灯大典,届时城门一关,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景榕将彻底沦为一座浔南王手中的死城。 府外情状如何,书辰里无从得知,但从书府上下对‘浔南王’的讳莫如深推断,府外大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赏灯典怕也是造势会,浔南王虎狼之心不假遮掩,做的出此等疯癫狂妄之举,到时黄袍一披,自立为王,追随他、拥护他的人都将被扣上“反贼”的帽子,书辰里实在不想死后去了阴曹地府还要在书家列祖列宗面前被赶下十八层地狱。 一连熬到第四日,李医师提着药箱来为书小公子复诊。 秉退下人,书辰里将手腕放在脉枕上,秦沐时默不作声的伸出两指扣在他的脉搏上。 这人装模作样的还怪一板一眼,书小公子腹诽,主动开口,打破僵局:“我还以为你这些日子是不准备同我说话了。” 秦沐时置若罔闻,等切好脉,收了脉枕,才将静如潭的目光投到书辰里脸上:“我这有一枚朱丹,晚间配水服用后,身体会持续高热数时辰,无论如何,明日赏灯大典务必缺席。如无意外,戌时阿凌会来接你离开。” “你要我走,那你呢?”书辰里执着的扯住秦沐时衣角,“你怎么办?” 暗影阁行事,从来不计后果,也不屑为自己留后路,他们是圣上手中一柄冷血的刀,刀出鞘,生死便由天定,只要不是退缩窝囊的死,都是值得被称颂的光荣牺牲。 秦沐时眸光为不可查的波澜,他牵住书辰里的手,违心又镇定的说:“我自是有方法脱身,倒是你,切忌不可冒进。” 书辰里“唔”了声,态度模棱两可。 阿旦送水进来,就见他家小公子同浔南王的李医师李老头含情脉脉,关键是两人手还拉着手,当场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昏厥。 秦沐时自若地松开书辰里,起身告辞。 与心上人情难自已的拉个小手,也不是件何等羞耻之事,书小少爷大大落落,丝毫没有瞒着阿旦的意思,况且他还有事同阿旦商量,秦沐时有自己的计划,书辰里也有,他想要成功,缺不了阿旦的助力。 夜半,书小公子突发高热,高烧不退,惊动了老爷、夫人。 柳夫人握着儿子烫人的手,急得是眼眶通红,招来李医师不够,又要牛管家去外头寻多谢医师来。 小公子热得离奇且迅速,从脚底到天灵盖一下便烧透了,眸中一片氤氲,柳夫人帮他揩汗,他眼珠会瞧着人转,张张口喉咙咯吱咯吱响,竟是连话也说不出,柳夫人心惊胆战,一遍遍摸着儿子的头,安抚他没事。 李医师诊脉后,紧眉思索,旁的大夫一一把脉,说书小少爷未曾着凉,恐是邪风入了体。 抓了些药,由柳夫人亲自喂下去,天快亮,书小少爷才朦朦胧胧的睡过去。 赏灯大典不容些许差错,宁平郡守书秉道先行出发,听闻郡守儿子抱恙,浔南王备了礼亲自来探望。 王爷亲临探望,这是何等荣耀,可惜书辰里实在无力,他眼睛睁不开,脑袋昏沉似顶着巨石,想跪下行礼,书辰里脚一沾地,就草苗似的往一旁歪倒,见状,浔南王体恤地扶了他一把,关切了几句,要书小公子不要逞强,还是多好生休养的好。 戌时一刻,大典准时燃灯,大典主持和观典贵宾要徒步走至嘉乐园的永宁宝塔下观赏千灯齐飞之盛况。 府中抽调了两队人去大典维持治安,此刻动手,是最好的时机。 阿旦拎着要去倒的水桶在府中快步绕了一圈,确定好守卫的巡逻班次,回到院里,桶一放就汇报给自家公子。 书辰里正在换夜行服,他身上的温度还没完全降下去,不过头不晕,力气也回来了。 “少爷,真要去吗?”阿旦帮他套靴子。 “去。”书辰里从未退缩,“我去偷,你看着人一点,一旦有人来,你就叫我,逃跑路线还记得吗?” 阿旦重重点头,手心里冒出汗:“记得。” “一定要把线路印在脑子里,此事只能成,不能败。”书辰里抿唇,“如有不测,你就先跑,不用管我。” “少爷...” “别叫什么少爷了。”书辰里面上无笑意,凝神敛眉的沉声道,“这是命令,你必须执行。” 两人从院子里一路贴墙走,绕到未关严的侧门,书辰里手臂被阿旦碰了一下,他警铃大作,手当即压在了匕首上。 “少爷...”阿旦用气音说,“我听见关老婶的叫卖声了,她的铺子在大典上被排在了我们府外头,咱府上的蜜饯吃完了...” “这时候还想什么蜜饯。”书辰里心浮气躁,斥道,“想吃什么以后再买也不迟。” 被骂了的阿旦登时住了嘴。 两人要去的是书府废弃的饮梅旧院。 饮梅旧院原是安排给父亲妾室梅姨独居的院子,在书辰里小时,这好端端的梅姨忽地得了失心疯,整个人痴傻了不说,还会用指甲伤人,她抓伤了父亲的手,父亲便命人拔了她的指甲,将疯女人用铁链锁在院中,除了三餐喂食,再不许任何人靠近。 再没几年,书辰里听到梅姨的消息,是她投井自尽,捞起来时人都泡肿了,像一滩抽了骨头的烂rou,只有脸上依稀有个不明轮廓。 毕竟是死了人的院子,总归是晦气的,逐渐,饮梅院就不再通人气,慢慢荒废了去。 书辰里是个少年心性大的,与家丁一块玩捉迷藏,曾翻进院中。 昔日水井早就成了枯井,为防止再有人坠井,招来用巨石封了口,书辰里绕进屋里去,门上了锁,他翻窗而入,出乎意料的是,屋内陈设并未沾灰,像是常有人来打扫。 他只想着藏隐蔽些,不曾想误触到墙上机关,打开了一扇门,书辰里当时都惊呆了,没能进去一探究竟,便被及时赶到的父亲揪着后领丢出了屋子。 依照父亲谨慎的性子,他和浔南王一党勾结的证据只会放在鲜为人知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最好是出其不意,越少人知道越安全,书辰里想破脑袋,只能想到饮梅旧院,放眼整个书府,他再也找不到比饮梅旧院更不起眼又更保险的地方了。 饮梅旧院周边无人看守,阿旦和书辰里两人从院后的狗洞里钻进去。 院中杂草已半人高,郁郁葱葱,在漆黑寂静的夜里像是沉默的守卫,举着长枪沙沙作响。 寒气扑面而来,阿旦搓了搓发凉的胳膊,警惕的侯在门口。 经过上次翻窗的教训,父亲果然将窗上了锁,书辰里掏出备用的银丝,捣鼓了一阵门上铜锁。 伴着卡擦一声,锁开了。 他小心翼翼将锁放在地上,和阿旦打了个手势,放轻脚步悄悄进到屋中。 月光照不到的屋里黢黑一片,掏出火折,书辰里循着记忆去摸墙上的机关。 他摁到一块凸起,忽地墙中隆响,书柜自中央分开一道一人宽的道,书辰里心中大喜,进到密室,才觉头疼。 密室里是一面墙的册子,成千上万本书,到底哪本是他需要的。 时间不等人,书小公子撩起袖子说翻就翻。 他一目十行,在火折摇光的照耀下,册上小字似河中的蝌蚪,歪歪扭扭难以辨认。 不是这本,也不是这本,到底是那一本。 翻了不知多少本册子,书辰里烦躁的将手里的书一丢,抓下一本。 “歇山铁矿出铁五百筋,其中四百筋...” 他顿住,回过神忙去找方才甩掉的那本漏网之册。 “宽帝九年三月初七,陈兆府尹赠金百两...” “宽帝十五年九月初十,京都拨款万两以助安寒造坝...” 桩桩件件,名册中的每件事每个人单拉出来都是罪大恶极...这本册子不是简单的恶事记录,承载的更是数以千计的百姓... 书辰里抖着手,将名册塞进怀里,正要出来,撞上跌跌撞撞跑进来的阿旦:“少爷,人来了!逃,快逃!” 院子外头不知何时围起了人,有人叫嚣着撬锁,书辰里一慌,火折掉在地上,烧到乱翻的书册,火势无风也起。 顾不上这么多了,书辰里拉着阿旦,两人跑回院子里,那头锁起的院门逐渐有攻破之势,书辰里从撑开的门缝中瞄见了火把,也瞄见火光下一张张狰狞的面容。 “少爷,这里!”阿旦架了石头,要书辰里快踩。 “嘭——” 书辰里肩膀一抖,门开了,密密麻麻十几号人举着银刀蜂拥而进。 火把烧灼着脸庞,明晃晃的刀刃几乎刺瞎书辰里的眼睛,他飞似的抢到石头边,死蹬着墙还翻不上去,阿旦咬牙,用肩膀托着他的臀部将书辰里送上墙头。 “快来!”书辰里转身欲拉阿旦。 电光火石之间,阿旦伸出手,书辰里张着嘴,眼睁睁看冲在最前面那人的刀子干脆利落的插进阿旦的胸膛。 刹那,鲜血如喷涌的泉,汩汩的溅到墙上,溅到书辰里苍白的脸颊上,他抻长的指尖堪堪触到阿旦,随即,与他擦手而过。 “阿旦——” 书辰里眨眨干涩的眼睛,他疯了似的探出身,想抓住阿旦,却见后倒的阿旦冲他摇头,阿旦在笑,笑得苦涩又难看,估计在笑他家公子惊慌失措的样子真的很没个少爷样。 阿旦动动嘴,张口吐出大摊大摊的血,他有些累了,当了景榕城最没出息的书小少爷一辈子的贴身下人,阿旦是辛苦的,也是荣幸的,他想,世上怕是没有一个下人敢跟他一样同主子争辩,也没有一个下人可以像他一样随意拿少爷的吃食,如果有下辈子,阿旦还想给少爷当下人,只希望到时少爷能够聪明些,少挨些夫人和老爷的揍。 胸口疼疼的,还凉凉的,阿旦是真的累了,还困,他想睡觉了,就睡一下下,如果有事情,少爷定然会来叫他醒的。 “阿旦!!!” 刀子已然戳到眼前,书辰里悲痛的捂紧怀里的名册,生死当头,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从墙头一跃而下。 书府一共有九个狗洞,只要他速度够快,他能一口气畅通无阻的蹿出府。 戌时,戌时什么时候才到! 书辰里瞥了眼无星无月的天,他的脸颊是湿的,分不清的血还是泪。 他不敢回头,他只能一路跑,一路爬,爬得十指都抠满了土,爬得十指都蹭出了血。 忽而,他听不见身后追赶的声音,他听到有人在喊“走水了!”,眼前视线开阔、明亮,他看见了阿旦心心念念的关老婶蜜饯,关老婶一脸惊恐的盯着他,跑出去不知多远,书辰里脚下一软,额头狠狠磕在石板的路上,他不敢停歇,倒下的瞬间又往前扑。 他抹了抹脸上凝成块的土,抓下来一把深红。 眼前的路长得好似没有尽头,书辰里绷着一口气,在大水覆盖的混沌中歪七扭八的拐。 “书少爷?!这里!” 书辰里看到一辆马车,阿凌从车上跳下来,迎了上来。 “这个拿着。”书辰里气喘吁吁,在跌倒之前,他将怀里的东西往姑娘手里一塞,“走,快走!” “少爷,我们一起走!” “我走不了了。”书辰里满嘴苦涩,他狼狈的撑起身,绝望的推远阿凌,“他们看见我了,我走不了了。” “公子!” 书辰里赤着眼吼道:“走啊!” 不想再跑了,没力气跑了,他书辰里本就是个无用少爷,书读不出,也没有一技之长,写字似鸡爪狗爬,没有一样拿得出手,他是个没用的人,保护不了自己想保护的人,除了依靠家族力量,他就真的什么事都没做成,他没能攒够钱帮沐时赎身,没能送茹娘平安出城,没能带阿旦离开景榕... 无用啊,无用,自己可真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