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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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消防大队轮到谢襄守夜班。 他成为一名正式的消防员还没有多久,另外陪他一起的,还有队长老刘。 老刘经验老道,在这里已经干了快二十年了,什么生生死死都见过,身上也带着些看破红尘的淡然气质。 谢襄一边写着记录文书,一边听老刘侃侃而谈,偶尔会轻声问几句,是一个很称职的听众。 老刘掐灭手里的烟蒂,看了眼谢襄写成的文书,逻辑顺畅,字迹清晰,十分的赏心悦目。 老刘欣赏地点了点头,好奇地问:“小谢,我看过你学历,非常不错的,还在部队立了功,当初怎么不申请留在部队?居然回到我们这个一穷二白的小地方,当个月薪几千块的消防员啊?你家里不是已经没人了吗?” 谢襄目光有些恍惚,迟疑了一会儿:“我…我就是想回来而已。” 老刘似乎是看出了什么,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为了什么人才回这里的?是不是……为了你对象?” 谢襄身体一僵,脸烧红,胡乱地回道:“哪、哪有!我还没有对象……” 老刘见他这个反应,心里了然,故意说:“你长得很不错啊,就比我年轻时候差一点,怎么会找不到对象啊?既然你没对象,那挺好,我老婆有个侄女不错,和你年龄差不多,长得也勉强配你,那你愿不愿意……” 只见谢襄手一抖,手里的笔帽突然滑出手心,咻地一下,滚进办公桌下。 谢襄只好赶紧弯腰去寻,身体仍旧僵硬得不像话。 老刘难得逗这么有趣的后辈,拍着桌子,笑个不停。 谢襄狼狈地从桌下钻出来,手里的笔帽沾了好多灰尘。 老刘刚要再说什么,刺耳的警铃声忽然响起,办公室里的两个人蹭地起身,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老刘先行得了消息,先行上了消防车,对刚坐上驾驶位的谢襄说明情况: “是附近的高阳安置区,A栋二单元三楼起火了,邻居报的警,里面应该是住了一家三口,现在时间刚过交通高峰期,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到……嗯?谢襄,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谢襄一身消防服,握着方向盘的手颤抖得厉害,似乎听到了什么恐怖的消息,艰难地重复问:“你…你刚刚说的是,高阳安置区A栋二单元?” 老刘一边催促着他赶紧开车,一边随口问:“怎么?你住那里?” 谢襄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但他紧咬的牙关,以及他有些反常的举动,却暴露了他的内心。 消防车的声音响彻漆黑深沉的天空,似乎昭示着什么。 很快,三辆消防车驶至安阳小区门口,却因为安置小区人员杂乱,车辆乱停,占用消防车道,而无法成功驶入,及时展开灭火作业。 老刘赶紧让小区物业拨通乱停乱放车辆的车主号码,让他来移车。 电话内声音嘈杂,极难交流,得知车主不在安置区里,至少需要十分钟才能抵达。 看着不远的小区楼黑烟滚滚,火势凶险,好脾气的老刘忍不住破口大骂,甚至还狠狠踹了一脚小区门口的大树,枯叶撒了满地。 没想,他看到本该坐在主驾驶上的谢襄突然跳下了车,穿好一身消防装备,竟然是打算直接冲进火场中去。 “谢襄,你他妈的是要干嘛?!这么大的火,你看不见吗!!赶紧给我回车上去!!” 哪想之前在办公室还能被几句话逗得脸红心跳的谢襄,此刻仿佛变了一个人,力气大得惊人,怒目圆睁,牙齿紧咬。 老刘都差点拦不住他。 眼看消防车迟迟没法进来,老刘只能兵分两路,一边安排人员对接水管,从百米外把消防用水接过来,另一边则派人进火场救人。 谢襄方才反应太异常,再加上他刚来,老刘本不打算让他去救人,然而才安排下去,谢襄就违背命令,一头扎进火场中,气得老刘在背后暴跳如雷。 谢襄清楚自己这么干将需要承受什么,甚至很有可能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他一想到,那个人可能就在里面,他就什么都管不上了。 <br> 火势凶险,浓烟熏喉,视线模糊,谢襄先行撞开门,和紧跟其后发另外两个队友一起冲进去。 即时带了两层口罩,他依旧闻到了浓烈的电器烧焦气味。 另外两个队友抢先把客厅床上的一对昏迷不醒的夫妇背了出去。 谢襄却迟迟不走。 他的胸腔里心脏在剧烈地狂跳,剧烈咳嗽着,四下去寻找那个熟悉的人影。 终于,在他冲进的紧挨厕所的一个小隔间,并在窄床上,看到紧缩成一团的纤柔背影时,谢襄觉得自己的心都漏了一跳。 “沈青!!” 他跑过去,试图叫醒床上的人 谢襄以前曾无数次幻想过,向暗恋多年的心上人介绍自己是怎么一个画面。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过,会是眼前这般场景。 屋外浓烟愈发的大,时不时还有巨大的爆炸声。 谢长襄见怀中人毫无苏醒的迹象,只能把口罩给怀中人带上,然后再抱到自己怀里,一边拼命往外逃,一边朝怀中人喊: “沈青,咳咳咳!你、你快醒醒,你不能睡!沈青!咳咳……你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厨房的火浪无情扑来,谢襄下意识用身体挡住,保护怀里的人不受伤害。 仿佛能吞噬这个世界的火光铺满整个屋子,拦住他们的去路。 谢襄抱着怀中纤瘦的人,却觉得自己拥有了抵御死亡的勇气和能力。 <br> 谢襄顶着大火,抱着怀里的人,一起逃出生天时,外面已经快要天亮。 此时,他的后背已经被烧伤严重,除了剧烈的疼痛感,什么都感受不到。 老刘和医护人员急急围了上来。 老刘破口大骂,说他不听指挥,而医护人员则想要把他怀里的人接过去。 谢襄无力回话,他已精疲力竭,险些站不住。 直到,他突然听到医务人员轻轻“咦”了一声,下意识低头一看,发现怀里本来昏迷不醒的人,此刻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眼睛,仰头看向自己。 大半张脸被脏脏的口罩遮住,只露出一双眼,澄澈见底,漾着水光,里面还倒映着天边一丝熹光。 <br> 谢襄出院的第一天,没有马上回家,也没有去消防大队,而是去了高阳安置小区。 他的童年里最美好的半年,就是在这里渡过的。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了A栋二单元前,六层楼高的雪白墙体,自三楼起被浓烟熏得漆黑一片。 望着漆黑一片的三楼,谢长襄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拐进了隔壁三单元一楼的小超市。 谢长襄买了包烟,结账时,似无意问了句:“老板娘,前段时间着火的A栋二单元三楼的那户人家怎么样了?” 老板娘一开始本不愿多讲,但见谢襄长得高大英俊,心有些翩然,道: “你说沈青他家?旁的我不知道,我只晓得他爸妈是窒息死了,没救回来,沈青好像是没多大事,哎,沈青以前可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生得俊,学习成绩又好,现在只在家写写东西就能挣不少钱,他一家人在这里人缘挺好的,也不知道怎么碰上这么一件事,造化弄人哟…… 老板娘叹息一声,忽然自言自语道:“我好像记着,沈青他父母就是今天下火葬场,诶喂,帅哥,你烟不要了嘛……” <br> 这是谢襄少数几次庆幸,自己现在待的是一个四线小城市,以至于他都可以不需要再问具体地址,就能直接找到这个城市唯一的火葬场。 前几次的庆幸,则是庆幸这座小得可怜的城市,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却能留得住那个于他而言最特殊的人。 等谢襄下了计程车,气喘吁吁跑进火葬场里,一眼就看到了那道枯坐在大厅排椅上的熟悉身影。 看到那人空洞的眼神,谢襄恨不得马上就把对方抱紧怀里,给他一个依靠。 可他不能上前。 距离两个人彼此依靠的那段旧日时光,已经过去了十年,他能保证对方还记得他吗? 哪怕记得,以对方现在的艰难处境,又哪里会有与老友互诉旧情的心情呢? 谢襄只能选择,坐在那人后一排的长椅上。 看着那人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两个重重的骨灰盒,再看着他抱着盒子枯坐到日暮西沉。 对方坐了多久,谢襄也就陪了多久。 人影晃动的火葬场大厅,却有两个人,成了一动不动的石像。 谢襄好几次都想起身,从背后抱住那人,告诉他,自己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但最终,谢襄还是忍住了。 眼前人除了接骨灰盒时有一两个动作,其余时候,就如老僧坐化了,毫无反应。 直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提醒他们即将下班,谢襄才看到眼前人,微微耸着肩膀,抱住脑袋,无力地蜷缩起四肢。 成了一个悲伤的茧。 谢襄开始时不时在高阳小区A栋二单元楼下徘徊,次数多到小超市的老板娘都眼熟了他。 但谢襄却从没看到沈青出现过一次。 要不是小超市的老板娘板上钉钉地说,沈青没搬走,谢襄都以为他早就离开这个伤心地了。 <br> 终于一次,老板娘结束自己的欲言又止,叫住他,把一张广告单递了过去: “帅哥,你总来这里,是想租房吧?” 谢襄愣了许久,看着手里写着巨大的“一室一厅”字样的广告单,最终慢慢点了点头。 谢襄有空就会坐在窗边看着外头街上人来人往,试图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很像影视剧里爱偷窥的变态,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去确认沈青的安全。 慢慢的,他发现了沈青外出的规律。 若没有意外情况,他一周只会外出一次。 先是清理掉一周内产生的生活垃圾,然后在小超市购买大量的各种口味的桶装方便面和卫生纸,再返回被黑烟熏黑的住所内,一步不出。 这样的生活,沈青持续了整整半年。 谢襄知晓沈青靠写作为生,确实可以不出门就获得生活的金钱。 可对方这种生活状态,也让谢襄极为担心。 他好几次鼓起勇气想要上门,可手指放在门铃按钮上,却迟迟难以按下。 <br> 直到,谢襄突然发现本来雷打不动,会在周五晚上外出采购的沈青一整晚都没有动静,甚至连灯都没有开,他忽然慌了。 等到他在按了数次门铃,里头却毫无反应时,谢襄心头前所未有地害怕。 他疯了似的撞开门,然后在被褥里,发现昏迷不醒的沈青。 可无论他怎么叫,对方都毫无反应。 那时,谢襄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可他不愿意相信。 直到把人送到医院,并且由医生悲痛万分地向他说明了具体情况。 谢襄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次,是真的要永远失去沈青了。 谢襄在医院照顾了沈青整整两年。 这两年的每个夜里,他没有一个时候不在幻想,下一瞬,沈青就会睁开眼睛。 和他被自己从火场里救出来那样,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自己。 <br> 老刘和一众同事都慢慢知晓了谢襄的具体情况,并且包容着他。 直到,一场百年难遇的特大暴雨,没有预兆地笼罩了这座毫无特殊的小城市。 谢襄从没见过这么下得这么大的雨,铺天盖地,滔滔巨浪,几乎要淹没整座城。 而他作为消防员,必须去灾情严重的城市角落救人,这是他的职责。 那一次,他好不容易把困在车厢里的市民救出来,还没爬上救生艇,就听见有人指着一个方向惊呼。 谢襄扭头,就看见一枯树上挂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学生,枯树在巨浪里摇摇欲坠,树和孩子,随时可能被吞没。 谢襄不顾老刘的阻拦,拼命地游了过去,刚把孩子从树上抱到怀里,枯树就被巨浪掀翻,淹入浑浊的水中。 谢襄抱着孩子想往回游,刚游一半,巨大的广告牌从高桥上坠下,激起好几人高的巨浪。 广告牌迅速被浪潮卷到下游,谢襄反应很快,迅速把孩子推上路边电线杆上。 而他自己,则因为躲闪不及,被广告牌的凹位,卡住脖子,无法拔出,只能被迫和广告牌一起卷进滔滔巨浪里。 水浪淹没自己的头顶,沉重的广告牌将他沉入混浊水底,窒息感让谢襄更加无力挣扎。 意识模糊之际,谢襄仿佛又回到那个他和沈青分别的夜晚。 搬家的卡车轰轰作响,深沉夜色里,一片肃杀。 沈青站在他面前,带了些哭腔地说: “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他当时是怎么答应沈青的? 哦,是的,他说的是: “等我回来,我们就再也不分开。” 谢襄用最后一丝力气,在心里对沈青道歉: 对不起,他最后还是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