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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原应叹息

    第十四章    原应叹息

    沐雪元这一天十分爽快地回到家中,谁能想到自己只当了一天的街边小贩,便从零售转为批发了呢?这可太省事了,从此以后连街头卖菜的时间都省了,每天只要去德茂行送一回菜,其余的时间就是整理菜地,建造房屋,熟悉海洋生物,得空儿还要再去荣国府看一看。

    又过了一个多月,便是腊月时候,这一天沐雪元手里提了一个竹篮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青布包头,一身粗布衣服的女子,那女子衣服上还打了几块补丁,虽然穷苦,却还干净,背上背了一个大大的竹筐,走得慢慢的。

    沐雪元转过头来,道:“闵jiejie,可还行?背得动么?”

    那女子微微抬起头来,喘着气道:“没事的……我能行。”

    沐雪元一笑:“jiejie再支撑一下,前面就到了。”

    又走了大约一刻钟时候,望到了荣国府的后门,沐雪元本就是从这里出去的,这一阵也不时来往,那门上人都认得她,见她来了,便纷纷围上来,乐着招呼道:“雪雁jiejie来了,你可老没来了,我们兄弟几个昨儿还在念叨,这样冷的天,要出门也难,可巧今儿你就来了,这一路冷了吧?”

    沐雪元将篮子往前一递,笑道:“倒是还好,就算天再冷,也得回来看看,诸位兄弟在这门上当差,可是更加冷呢。这一点东西你们拿着,喝酒的时候作小菜吧。”

    一个小厮揭开篮子上面蒙着的草帘,登时咯咯笑了:“雪雁jiejie有心,这菜可是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回头央求厨房里柳婶子整治了,晚上我们也喝两盅。”

    说到柳婶子,沐雪元却也熟悉,她跟柳五儿的母亲学过做饭,这一回来到这边,也是要见她的。

    旁边另一个小厮笑道:“这外面冷,jiejie快进去暖和暖和。”

    沐雪元一边说着“你们都辛苦了”,一边带着闵二娘往里面走,来到厨房找着那里的管事柳婶,闵二娘这是第二次过来,便熟悉地将筐放在地上,柳婶子见她们又来了,便招呼着:“快来,给二娘拿饭。”

    便有一位嫂子拿了一盘馒头两碗菜,放在闵二娘面前,闵二娘道了一声谢,抓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便吃了起来,从早起还没有吃饭,吃了几口又求了一碗茶水,配着来吃。

    沐雪元和柳婶子说了一阵话,又进去看了五儿,出来对闵二娘说:“你现在这里坐,我出来了再来带你。”

    然后便往大观园里去,第一个便是来到潇湘馆,然而黛玉却不在那里,听留守的春纤说,二姑娘昨天刚刚回来了,姐妹们都往紫菱洲去了。

    沐雪元听了,便暗中叹气,说:“我也往那边去看看吧,回来再与你说话。”

    一路踏着刚刚落下还没有来得及扫的一层薄雪,沐雪元便向着紫菱洲而来,夏季里,这边爬藤类植物繁茂,绿幽幽十分好看,此时已经严冬,那些藤萝薜荔已经凋零,假山上落满积雪,让那本来便是白石堆叠而成的一丛峰峦更显得皓白了。

    沐雪元紧了紧棉袍的领子,顶着头顶的落雪一路往前走,不多时前面几间房屋轩敞,正是紫菱洲,沐雪元进了屋子,在外间便听到有人啜泣着说:“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yin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

    沐雪元在外面略站了片刻,自己只是听着,便已如此不堪,迎春在那边现实经历到的,又该是如何?迎春此人,众所深知,那可真的是“一言不发,宛如石人;一动不动,如同树根”,当年司棋去了,她不说话,累丝金凤给奶母摸了去,她也不吭一声,难怪家下奴仆们背地里取了个名字,叫做“二木头”,如今连她这木头人都开了口,可见那孙绍祖恶劣到了何等地步。

    这些还只是她说出来的,没说出的不知有多少,孙绍祖是否有性虐待都很难讲。

    这时小丫头给她回过了,里面黛玉招呼:“雪雁来了,赶快进来。”

    沐雪元挑开帘子进了房中,只见里面难得如此团圆齐整,不但探春惜春黛玉宝玉在这里,连宝钗宝琴岫烟等人也来了,正团团围着迎春,给她擦拭眼泪,陪伴说话。

    沐雪元一进来,便说:“二姑娘,那孙绍祖果然如此混账,不如想个法子和离了吧。”

    还不等旁人说话,黛玉便先说:“这雪雁,又在说这些痴话,在外面才做了几天的事,便这般轻狂了,一口一个和,又是一个离的。”

    宝钗也道:“小门小户的人家,要和离都为难,更何况咱们这样家庭,刚刚过去不久便说要和离,哪里那么容易?”

    宝玉在一旁心中一酸,又偷偷地用袖子拭泪,他本来之前想着,干脆由老太太出面,把二jiejie接回来,照旧在这紫菱洲住着,姐妹们一处游玩说笑,若是那样,二jiejie纵然有丈夫,也等于是没有,然而此时听黛玉宝钗一说,却又渺渺不可实现,只是镜花水月,却是自己在做梦了。

    沐雪元本来也知道这件事为难,只不过想碰一碰,万一能成,迎春暂时就出了火坑,此时见大家都反对,便说出第二个主意:“既然这样,不如二姑娘干脆退隐了,找个别馆住着,只说是礼佛,眼不见心不烦,倒也清静,他家既然号称有钱,总不至于连个别馆也没有。”

    探春脑中急转,很快便说道:“这却也是个法子,二jiejie犯不着和那样人硬碰硬,纵然没有别馆,别院总该有的,只要两不相见罢了,二jiejie就只当没有他这个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需要些什么,我们送过去便好。”

    沐雪元继续说着:“那孙绍祖如此癫狂,未必能够持久,他在府中如此行事,由内知外,外面惹到仇敌不少,有朝一日他若是倒了,这边告他一个‘宠妾灭妻’,将二姑娘便摘了出来,回到家中继续安安稳稳过日子,也就是了。”

    她这一句话简直是拨云见日,宝钗之前面上虽然不甚表露凄苦之色,仍是如玉石一般无情绪,此时也不由得微微一笑,伸出手指便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今儿我是见识着了,你这眼光韬略也不在二奶奶之下。”

    这时平儿走来,听到这最后几句,不由得含笑道:“我们奶奶若是听了宝姑娘的话,不知多高兴呢。二姑娘,雪雁的话着实有几分道理,你且先忍耐着,再过一阵,看他落到什么样的田地。”

    众人仿佛于满天乌云中看到一点星光,尽力解劝着迎春,劝她“动心忍性”,坚持下去,守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天。

    迎春哽咽着说:“你们素日知道我的,只怕我未必熬得过他去呢。自从离别了姐妹们,只是眠思梦想,如今回到我这旧屋子里来,和姐妹们再说一回话,就是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可还能回得来回不来!”

    大家又劝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平儿说道:“方才得知雪雁今儿又来了,我特意去厨房,让她们将雪雁送来的菜蔬整治了,今儿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午饭就用这些配菜,二姑娘可得尝尝,比惯例的阳畦菜有味道。”

    要说这时代,冬季里的鲜菜也不是沐雪元这一家绝无仅有,京城附近的菜农虽然未必有那个财力烧暖棚,或者引温泉水浇地保暖,然而却有阳畦种菜方法,简单地说就是在冬季菜地周围搭建风障,遮挡寒风,给土地保暖,只是京都附近实在太冷,因此这样的菜地便产量偏低,而且也比春秋季节生长的蔬菜少了一些味道,有一点“味同嚼蜡”的意思,更何况还比较贵,所以寒冬季节除了贵族富户之家,少有人买。

    沐雪元转头找了一下,因为是匆匆布置,厅中没有自鸣钟,于是便问平儿:“平儿jiejie,现在几点了?”

    平儿拿出怀表来,看了一下,道:“午初快一刻了。”

    沐雪元便说:“也差不多是我该回去的时候了,二姑娘且放宽心,世上无不了之局,二姑娘慢慢地看着,自有一个结果。各位姑娘,jiejie们,我且先回去了。”

    然后沐雪元绕到潇湘馆,和春纤又说了一会儿话,赶在午饭前走了。

    探春眼望着沐雪元出了这缀锦楼的门,心中暗道,可是好个女子,这么多年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从前只当她是黛玉面前尽心,诸人跟前和气之类的小意思,以天真喜乐为生存之道,后来她勤于农事,计算金钱,虽然出于意表,也不过是兴家立业而已,然而这一回听她这些话,竟然是有了治乱兴废的意味,平时从不听她评论史书的,哪知竟然是个“外具混沌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可见判断一个人是何其的困难,这雪雁自己与她也是相识十几年,却仍然这般令人惊讶。

    沐雪元到园子边角的小厨房,与柳婶又闲话几句,婉言推辞了留饭,便带了闵二娘出来,临别的时候,柳婶还说:“如今这府里不肯容易留人,否则便收了二娘进来也好,我看她为人本分,又很勤快,在这里半日,帮我做了不少的活儿。”

    踏出荣国府后门,又走出一段路来,沐雪元便说:“明日清早你还在那老地方等我,二娘,我与你说,卖身奴虽然容易当,但是脱身困难,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要走那一步,你为人俭省,再多攒一些钱,赁一间房子住,与人做一些洗濯针线的活计也能度日。”虽然有一些主人是讲究仁慈,加强奴隶制中的人道主义,然而再怎么样温和的奴隶制也仍然是奴隶制。

    闵二娘点了点头:“雪姐儿放心,我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什么路能走,什么路不好走,但凡能够活命,我也这么撑着。”

    与沐雪元道别之后,闵二娘便脱去了那件外衣,露出里面破烂脏污的袄儿,她拿出一块包袱皮,将那青布外衣的场面服装包裹了,缠在腰间,然后走到一座石桥下,在那桥基处躲避着背风,从草丛中找出自己的那只破瓦罐来,将荷叶包着的食物放在罐子里,捡了一些干柴点燃了,加热瓦罐中的食物。

    这算是她的一个私人落脚点,比起一帮人凑在一起的板棚,能够多一些隐私感,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得了这么好的饭菜,已经有人在影影绰绰地说,“二娘如今发了财,蟒龙袍都穿上了,马上便要转运了啊~~”

    却说此时荣国府中已经开了午饭,史老太君夹了一块桂花三鲜茄饼,放在嘴里细嚼了,点头道:“这茄子味儿不错。”

    熙凤在一旁连忙说道:“是雪雁送来的菜蔬呢,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这些个鲜菜,比总管房里买的可是有滋味多了,倒是和秋天里新摘的茄子一个味道。”

    贾母笑道:“可比那个还好吃,倒好像刘姥姥家里拿来的那些个,要说冬天里的蔬菜,虽然看着也光鲜,吃在嘴里总不是味道,比如茄子,便又硬又无味的,偏偏还那么贵,我们倒不是心疼这几个菜钱,只是饶花了钱,还吃不到好菜,所以未免不平些个。说起来,那位姥姥也是有一阵子没来了。”

    熙凤立刻将这件事记在心里,说道:“想来是家里事情多,走不开,她们庄户人家,一年不得闲,我听说冬天里也要编筐编篓换钱呢,不过老太太待姥姥那么亲热,她有个不惦记老太太的?”

    贾母微微一笑,道:“她们忙,也罢了,我们府中这一向七事八事,其实也没心会这些亲戚。”

    迎春这一次回来,虽然她没有在祖母面前说什么,然而贾母何其老练,这又是她亲孙女儿,戴上眼镜早已看出迎春面色黄瘦,虽然强颜欢笑,然而迎春是个不惯作假的,眉宇间难免隐隐戚然之色,料知她在孙家不是很如意的,再三问她在那边如何,迎春只是说一切都好,问别人也都是这个话,史老太君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嘱咐王夫人尽量多留她住些日子,凡是她要的,尽量找给她。

    此时贾母便说:“将这一盘茄饼给迎丫头送去,她素日爱吃这个。”茄鲞倒是好,可以久贮存,可是也不能总是吃那个。

    然后贾母又问:“雪雁那丫头,是要牵线供给府里的蔬菜了?”

    熙凤道:“那她倒是没有说,只说是送一篓鲜菜来,表一表她的心意。那丫头也是个实心眼儿,这是第二回,上一回她来了,并没有报与我知,鸦没鹊静地直接就将菜卸到厨房里,还是丰儿去厨房里吩咐饭菜,见了那里有一筐鲜菜,还有人玩弄几颗木瓜,才说起来的,要作价给她钱,她也不要,只说是为了旧日的情分,若是收了钱,倒好像是故意到这府里卖菜来了。”

    贾母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我素日原就看着她不错,果然是这样,咱们府里的人虽多,像她这样的却少,这一番忠心很是难得。虽然是她如此,也不可就这么白受了她的,她个丫头出身,能有几个钱?就这么三番两次的孝敬,我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很不需要她现在便来当比干龙逢,她既不肯收钱,回头拿些东西赏她,也是个长久往来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