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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珍重佳人待好音

    第四十九章 珍重佳人待好音

    正如丁香所说的,这样早起赶船,其实是有点累的,清晨因为想着船期,紧张之下倒是还很精神,可是当人来到船上,稳稳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那样一股疲倦便渐渐地从身体深处弥漫开来,逐渐侵染全身。

    余若荻靠在船舱壁上,望着窗外逐渐变成深蓝的海水,脑子里如同电影片段一样,突然播放起这段时间以来的生活,自从拿到录取通知书和工作邀请,人人都忙碌起来,各种手续的办理,购买船票,心理压力最轻的或许竟然是整理行装,虽然这件事在体力上是最为消耗的。

    时间其实有些紧,尤其是最后两天,更是漏夜整理,每天都要忙碌到后半夜一两点钟,睡眠时间很少,然而很离奇的,即使如此劳累,心头却仍然是轻松的,在打包物品的过程中,一想到那巨大的客轮,几乎感到愉快了,余若荻恍然间便回忆起前世出门旅游之前,在家里收拾行李的情形,那个时候的愉悦感也是非常强烈的,简直比真正踏上旅途还要欢快,只是旅行是单纯的放松心情,而自己此时离开大陆奔赴香港,则是在强烈的生存危机的驱使之下,为了保存自身而采取的一种很紧迫的行为。

    如今终于安然坐在自己的舱位上,余若荻的感受就是,仿佛从狂风暴雨之中来到了一个宁静的港湾,随着船行渐远,自己的安全感也渐渐增强,仿佛因此居然有精力感到疲惫,只觉得丝丝缕缕的困乏渐渐地缠绕住身体,眼皮开始沉重起来,头脑也有些混沌,于是便对jiejie说了一声:“jiejie,我睡个回笼觉,你若是暂时不睡,有什么事记得叫我。”

    余若荻爬到上铺,扯过一条薄薄的被单盖住了肚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之中听到jiejie说:“啊呀,不知怎么,我也觉得累了,景心,你倘若一时还在下面读书,有事情记得叫我们。”

    隐约之中听到景心答应了,然后下铺窸窸窣窣响了几下,想来jiejie已经躺下了,对面下铺丁香已经鼾声大作,于是二等舱四个人的房间之中就只有景心一个人还精神奕奕。

    余若荻一直睡到中午的时候,肚子咕咕叫,这才起了床,洗了一把脸,又喝了半杯水,便从藤篮里取出午饭,与景心一起坐在小桌旁开始吃饭,好在此时正是盛夏,饭菜并不嫌凉。可能是饭菜的香气催醒了另外两个人,谢芳仪与丁香过不多时也打着呵欠爬起来,洗漱了一下,坐在一旁抱着饭盒吃午饭。

    丁香一边吃还一边说:“若荻啊,你可真是很经济了,连午饭都带了来,煎鸡蛋也就罢了,还煎了鸡排,这是早晨几点起来做的饭?”

    余若荻笑道:“不过就是四点多钟吧。”

    丁香咂舌:“也真难为你,怎么爬得起来的?昨儿最后一晚,莫非整宿没睡?”

    余若荻咧嘴一笑,可不是么,后半夜一点躺下的,四点十二分又起来了,杀鸡取蛋的,倒好像急行军一样地紧张,总算赶出六份午餐盒饭,另外还有一些干粮之类。

    旁边景心笑嘻嘻地说:“姨妈把今天的晚饭和明天的早饭都打理了出来,这两餐都不必用钱买了。”

    “是吗?!”丁香弯下腰来,揭开藤篮上盖着的蓝色碎花布,一看里面除了桃子甜瓜之外,果然用干荷叶包了一堆小巧的花卷馒头,另外有洗净了的黄瓜番茄,还有一小瓶酱菜,丁香马上便明白了,这就是馒头花卷配酱菜,再加黄瓜西红柿润润肠胃,另外还有几个茶叶蛋,倒也是够丰盛了,这精打细算的劲头也绝了。

    丁香将藤篮推回原处:“倒是比坐统舱的还会盘算。”

    谢芳仪笑道:“到了香港,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现在能省一点便省一点吧。”

    余若荻点点头:“在那边要再找一份会计的差事来做,否则坐吃山空。”

    谢芳仪道:“我也要看一看可以做些什么,不过不是很想再去影院做事,在大光明做了这么多年,很想换一换了。”

    听她们这样一说,丁香也琢磨了起来:“我便寻个地方,再开一个杂货店吧,若荻,那货源能接上么?”

    余若荻一笑:“到了香港另外再找吧,不过账目我是可以拢起来的。”

    如今的香港不同于战乱时期的大上海,二战之后,那里还是比较安定的,食材之类不是很好发财,而且这么多年种植那样大一片土地,自己也是感到累了,地力也有所损耗,很需要休养恢复一下,现在需要做的是补充空间里氮磷钾各种元素,不能再大量向外抽出了。

    巨大的轮船在海面上稳稳地行驶着,航程中的这四天,是余若荻这么多年来难得悠闲的四天,彻底的放松了,什么事都不必做,也不用担心会有突如其来意想不到的危险,倘若是发生沉船事件——那么就大家一起进空间好了。

    虽然巨轮因其体量而相对平稳,但有时仍然会感到客舱之中有一点摇晃,尤其是夜里,轻微晃动的铺位让人感到仿佛是躺在摇篮之中,余若荻这半生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陆地,虽然也在湖上荡舟,采莲子捕鱼捞虾之类,不过从没有睡在船上,山洞里简直稳如磐石,让人绝难想象到动摇的,因此这一回的长途航行就让她很感到新奇,尤其是到了夜间,船舷外的海浪声便显得愈发清晰响亮,一声声仿佛拍在枕边,余若荻躺在那里,想到了前世看到的游轮广告,豪华海景房。

    整天都是闲散的,不是看看书,就是来到甲板上站在栏杆边看着大海,远离陆地的海洋很美,海水极其净透,看不到什么垃圾,偶尔有鱼从水中跳出来,跃在空中,转瞬间又落回海里。八月本来是极热的时节,可是漂浮在海面上,便感觉空气都有些凉爽了,扑面而来的海风带着盐分的气息,有些腥,但很清新。

    点点白鸥在远处的海面上起起落落,仿佛遥远的白帆,余若荻倚在船栏上,甲板上散布着其她乘客,有的在踱步,有的干脆就坐在了那里,仿佛一颗颗散落的莲子,耳边飘着同船乘客的话语:

    “你们也是去香港吗?”

    “我们去新加坡。”

    “原来是新加坡啊,也是个好地方,只是太远了一些。”

    “我们在那边有亲戚,是投靠亲戚去的。”

    “有亲人在那里,自然就是很好的了,像是我们,在香港无亲无故,虽然离了上海松了一口气,但是一想到在香港要怎样生活,也是很为难呢。”

    “只要肯努力做事,总能有一碗饭吃,虽然是累一些,可是总比不知什么时候便降来灾祸要好。”

    “是啊是啊,虽然是一个没有什么知识的人,可是总觉得有些心惊rou跳呢,现在想一想,像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倒是也还好,说走就走了,倘若是那些大老板,产业在那里,除非是忍痛丢下了,否则哪里走得那么容易?”

    余若荻:船小好调头,荣毅仁是很聪明的,捐献了家业,不过他也算是得到了回报,荣氏家族在二十一世纪也是常青树。

    经过了四天全身心的放松,船终于靠在了香港码头,六个人来到岸上,走在人流之中,满耳听到的都是陌生的粤语,人潮渐渐分流,道路上前面两名男子正在吵架,一个人指着另一个人,傲然说道:“俾机会你讲多次!”余若荻摇了摇头,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再学一门外语。

    找寻了一个老式旅馆暂时落脚,余若荻便与福尔曼先生联系,再三致意多谢他发来的工作函,众亲朋已经平安到达香港,偷渡可是很贵的哦,而且风险性也大,假如能够走得光明正大,还是这样名正言顺地跑路最好。

    福尔曼先生很快便请她们吃饭,饭桌上将一个牛皮纸袋交待给她们,里面十几封信,都是郭总编陈夫人还有静宜她们写来的。

    福尔曼先生一边摇晃着杯子里的红酒,一边说着:“虽然不知诸位具体的经济状况,不过想来也是还可以的,如果有财力,建议就在此地买地,香港的地皮一定会越来越贵的,比如这位戴大姐,假如想要就此颐养天年,便买一块地皮拿在手里,盖起房子来向外出租,便可以坐收租金,自己什么都不必做,每个月便有定时的米粮,如今的香港,投资什么都不如投资地皮,既稳妥又获利丰厚,股票之类都在其次。”

    余若荻连连点头,香港寸土寸金可不是说笑的,要说发了这么多年的战争财,虽不敢说买很大的地,但买一小块还是可以的,在香港有了这样一块地,那可就什么都不必愁了。

    丁香虽然也是心动,然而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犹犹豫豫地说:“那边的共产党不会打过来吧?”

    福尔曼笑道:“英国当年与清政府签订过租约的,租借九十九年,到一九九七年才期满,中共政权之前也表示承认这项租约,毕竟如今的红色中国已经与美国为敌,全面倒向苏联,倘若再用武力强行收回香港,对外的联络就基本断绝,假如真的那样,我倒是要看看她们要怎样对待澳门。”

    丁香在心里画了一个数学公式:97-52=45,还有四十五年,自己只怕活不到那么久,所以很不必担忧那么长远的事情。

    此时的北京,梁艺萍拿着一封信,目光如同水波一样,幽幽地从白色的信纸上流淌而过,这是前几天自己刚刚收到的信,五月自己写了信给谢余两姐妹,迟迟没有收到回信,然而也并没有将信退还回来,因此很怀疑是丢失了,郭先生已经找寻不到,没想到如今连她们也难以联络。

    自从一九三九年离开上海奔赴延安,到如今已经十三个年头过去,这十几年的动荡不安,造成故人星散,有时候回忆起往事,也有一种人事两非的感叹,这种时候她就把精神转到当前的社会主义建设上面来,日月已经换新天,自己正在年富力强,正是为祖国为人民再立新功的时候,切不可如此多愁善感。

    没想到就在三天前,竟然接到了两姐妹的回信,已经三个月过去,梁艺萍本来已经不抱希望的,哪知竟然真的有信来,这可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分外惊喜的了。

    那一天梁艺萍拆开信封,只见里面是三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钢笔字,说的是各人别来的后续,道是郭维淮先生已经在四九年的一月便离开上海,去了台湾,三年来未便通消息,如今自己一家也要去香港,这一封信是启程当天发出来的,当梁艺萍接到信的时候,想来那边已经到了香港,所以不必回信,而且阅后即焚,不要保留信件,只怕未来政治运动再起,对梁艺萍不利。

    梁艺萍读着这充满危机感的信,心头如同给人用木锤敲着一样,怦怦地乱跳,虽然信中的文字非常平淡,并没有表达激烈的情绪,然而就是在那种淡然之中,令人感到强烈的紧张。

    当年离别的时候,景心还只是几岁的孩子,如今也已经进入了港大医学系学习,倘若学成归来,为新中国的建设出力,那该是多么的好啊,可是根据自己对那两姐妹的了解,尤其是余若荻,她是绝不会赞成侄女回到此时的大陆来的,这封信也很显然是出自她的手笔。

    从前谢芳仪便开玩笑似地说起过:“给家里的信多是若荻在写,我给报社杂志写写文章是可以的,唯独写家信,却是很头痛,每每不知该写什么,若荻每回写了,我在下面再加几句,署个名字,便寄出去。”

    当时几个伙伴还打趣她:

    “作家却不擅长写家信,给人家知道了,多么的令人发笑呢?”

    “这大概就好像但凡是厨师,回到家里总是不喜欢做饭是一样的。”

    对于信中的危机意识,经历过延安整风的梁艺萍并不觉得完全是杞人忧天,那一次的运动之中,几十个人的临时党支部里面没有屈打成招的,只有五个人,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从那以后,自己得到了组织更大的重视,然而这几年来每当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梁艺萍便不由得有些心肝战栗。

    进入组织这么多年,组织的历史她也是晓得的,三十年代大肃反,杀死了许多自己人,其中相当着名的便是段德昌,逃了的则有一个龚楚,肃反专家高敬亭最终也因反党而被杀,四十年代初便是整风,如今五十年代,虽然说已经战胜了国民党反动派,革命取得了初步成果,按理来讲应该集中精力进行经济建设了,然而倘若根据党内历史规律,十年一次运动,也不知未来能不能够平安度过,所以谢芳仪一家的离开,或许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吧?

    梁艺萍将这封信又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仿佛要将里面的内容深深地刻在心中,人世变幻一至于此,当年自己去延安,郭先生便不是很赞同的,后面终于在上海解放前全家先行离开,可惜了有一些文化界的人士,因为对党不能够信任,所以转去了港台,虽然老舍先生已经在四九年底回国,然而听上海那边的消息说,就在前不久,张爱玲离开大陆,也是去了香港,如今芳仪姊妹也离开了,比起张爱玲苏青,檀露虽然不是一个很知名的作家,然而在上海文坛也小有名气,而如今无论是出名的还是不很出名的,却都离开了啊,这个时候的大上海,终究是显得寂寞了吧。

    终于,梁艺萍划着了一支火柴,燃着了信纸,将纸张丢在一个铁盆里,看着那火焰迅速燃烧,吞噬了信纸,转眼间一封信便化成了灰。

    梁艺萍打开一个很陈旧的笔记本,抚摸着扉页上的题字,已经这么多年,这个本子仍然伴随着自己,每当看到这个笔记本,便想到了上海的故人旧事,想到朋友间那温暖的情意,如今也是“珍重佳人待好音”,希望她们在香港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