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瘟神的尾翼
第十七章 瘟神的尾翼 到了第二年春季,北京城里的鼠疫终于渐渐平息下来,走在街头,人流明显稀疏了许多,很多房屋空无一人。 梅咏雪提了自己的午饭和晚饭,在道路上慢慢地走着,这一次的大瘟疫,这世上少了许多自己熟悉的人,曹氏娘子死了,丈夫富安九死一生逃脱了过来,虽然形销骨立,瘦得如同骷髅一样,然而毕竟活着;乔大郎病逝,樊娘子的小儿子也夭折在这场灾难之中,这位母亲每天搂着女儿痛哭不已;老邻居刘阿公一家格外悲惨,阖门七口全部死绝,到最后连一个出来报信的人都没有,还是邻居看她家几天没有任何动静,连烧饭的炊烟都不见,推开门去才发现最后两个人也没了气息,这就是真真切切的绝户。 而让梅咏雪印象最深刻的,则是同事龙四的死亡。龙四那一天关于鱼汤的话,可以说是确凿无疑的象征性预言,他终究没有等到第二年的冰消雪花春暖花开,甚至连梅咏雪带给他的那条鱼都没有来得及吃,那一天上午,龙四就在店里咳嗽不止,到后来更是吐起血来,当时蒲明城给他擦着嘴角的血,皱眉道:“这血怎么看着好像西瓜汁一样?” 梅咏雪也眉头紧锁,人病到这个份儿上,连血液都失掉了颜色,变得这样淡淡的。 龙四吐血之后很快就没有了气息,梅咏雪和蒲明城用一扇门板将他抬了出去,等待巡街者收尸,因为是死在店内,因此店里就要有人去通知他的家里人,梅咏雪年轻腿脚快,便跑了出去直奔龙四的家,到了那里一看,只见龙四的母亲正躺在床上不住地哼哼,显然也是病得很重,家里只有娘子庞氏还站立着。 听说丈夫已经死了,庞氏脸上没有太多的悲伤表情,显得十分麻木,毕竟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在这场大瘟疫之下,差不多每个人都有亲人朋友的损失。 庞氏僵硬地道了谢,多谢梅咏雪前来报信:“多承梅郎君的情意,妇人家没脚蟹,困守家里哪里知道?如今莫要说是铺子里的伙伴,就算是至亲好友,家里有了丧事也是不敢去吊唁的,我母亲死去的时候,叔叔家里就没有人过来。” 真的很惨啊,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就是善保自身,迫不得已连亲情都疏远了。 梅咏雪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说道:“这是店里的一点赙仪,请节哀顺变吧。” 庞氏苦笑一声,把银子推了回去:“当今世道不易,这钱你自己收起来吧,天知道我哪一日死呢。”朝不保夕啊。 而如今瘟疫终于逐渐退去,随着天气转暖,街边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柳芽,地上的野草也开始冒出头来,原本枯褐色的冰冷土地这个时候仿佛开始焕发了生机,就好像假死的人慢慢苏醒过来一样。随着死神的远去,北京城中的居民脸上也不再那样紧绷,渐渐放松了下来,紧张与恐惧容易让人显得衰老,此时危机似乎正在消退,因此许多人的面容也就恢复了原本的年龄,整座城市缓慢复苏,让人对于未来又有了希望。 就在这样的气氛下,万历十一年的会试正式举行,梅咏雪掐指一算,如果辛彦去年能够考中乡试,这个时候或许已经来到了北京参加会试了吧,他那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绝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 如同久病初愈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时候的北京已经开始再次展现出活力,街上已经不再有随时倒下的尸体,甚至连夜间打更人都恢复了工作,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更夫大量死亡,仅存的人也不敢在夜间出来报时,因此在这样没有闹钟的时代,的确给人造成了一些麻烦。 既然帝都的脸上带出了久违的血色,都下之民的一个特点也就开始复苏,那就是议论时政。 用刚刚恢复过来的力气,虽然仍是有些气喘,然而声音却洪亮了一些,北京城的人们将精力都集中在近来最引人关注的一件事情上——殿试。 “啊呀呀,这可是皇帝亲自主持的考试啊,参加殿试的人就都是天子门生,很光彩的啊,真希望自己也能够到金銮殿上去,回答天子的问题呢。” “哎呀你就算了吧,大字都不识几个呢,如果你也识字,就会像咏雪那样也去给人记账了。要说咏雪也是个奇人,虽然写字的时候有时就会写成奇奇怪怪的样子,缺笔或者变换了样貌,然而读话本却很顺畅啊哈哈哈。” 梅咏雪:繁体字的笔画之多实在是让人头疼啊!自己毕竟是一个用了几十年简体字的人,突然之间穿越来这里,虽然之前十几年也尽力去学习繁体字,可是偶尔一不留神还是会写成简体字,在这里就成了别字。要说繁体字真的不利于教育的普及啊,密密麻麻的横竖撇捺凑在一起,辨认起来着实费劲,更何况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比起后世来仍然是偏低的,所以那文盲率也就不用说了。 “听说前两天陛下在殿试上出的题目很犀利呢,问那些新科的贡士们,为什么皇帝越是想励精图治,后果却只是官僚的腐化和法令的松懈?是因为陛下不够仁民爱物,还是他终究有些优柔寡断了?哎呀呀真的想知道那些满腹经纶的才子们是怎样回答的呢,另外我还想知道大瘟疫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梅咏雪:这问题确实够犀利,除了皇帝本人,其她人没人敢提,据说光是策文的题目就长达五百字,够得上一个小型论述题答案的篇幅了,看起来万历皇帝对这个令人烦恼的疑问确实是经过冥思苦想的,然而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才会在殿试上问出来,也的确是很有勇气和诚意的。 梅咏雪不知道那些刚刚通过会试的男性精英是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的,她也自问没有那么高的水平却解答这个宏大的论题,只是根据历史的走向,让大明焕发短暂活力的张居正死后,一连串的天灾引发了人祸,最终达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这样看来,张居正的改革所刺激的国家生命力倒好像回光返照一样。 几天之后,梅咏雪戴着一顶帷帽站在皇榜前,凝聚起她一点五的目力看着挂在城墙上的考试榜单:状元朱国祚,榜眼李廷机,探花刘应秋。 虽然是万历十一年出尽风头的人物,然而梅咏雪对这几个人却没有什么印象,也就不知道这几个人在后面的历史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她前世毕竟不是职业研究明史的人,除了那些赫赫大名的人物之外,其她的大多不了解,不过梅咏雪可以肯定,这三个人不是风起云涌之下最着名的人士,否则自己一定会知道的,比如说史可法。 梅咏雪的目光顺着一行行的名姓逐一看下去,上一世因为读书看片子比较多,所以视力不是很好,要戴三百多度的近视镜,这一世在辛家主要从事家务劳动,倒是不需要怎样费眼力了,因此视力保持得格外的好,也算是穿越的一个附加收获吧。 她并没有找太久,不多时就在二甲那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辛彦辛时英。 那个家伙果然中举了,没有反反复复考许多年一直蹉跎到白头,也算是他运气不错,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会给安排到什么职位,如果是外放倒还好些,假如留在北京城里,难道自己这时候又要长途跋涉地搬家吗? 让梅咏雪感觉松一口气的是,她辗转曲折地终于打听到,辛彦被派遣到山东当县令,这样子和自己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之前她还想着北京城几十万人,虽然易于藏身,然而终究还是有巧遇的概率吧?现在好了,辛时英成为了地方官员,无论如何可以让自己暂时松一口气。 万里十二年四月下旬,山东的一个县城之中,辛彦一身官服坐在衙门里,正在看着历年的卷宗,地方上积累的案件真的是多啊,而且张居正死去之后,考成法估计很快就要大打折扣了吧,地方官收税只怕又要回到之前的老样子,有许多税赋收不上来吧,尤其是瘟疫已经从山西河北传到了山东,据他所知甚至河南的一部分也有人染上了瘟疫,但愿不要传到江南去吧,否则大明就更加脆弱。 辛彦来北京参加会试的时候,虽然大头瘟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然而他仍然从人们的闲谈之中得知了当时的惨状,根据他的估算,这一次大瘟疫,北京城人口大概减少了五分之一,其实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如果恰恰在瘟疫结束的这个时间节点有敌人打过来,那才是最危险的,守城的力量严重不足啊。 而且他也很庆幸当会试举行的时候,北京城的瘟疫已经基本平息下来了,否则这一年的帝国精英可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参加考试,到底是生命重要还是功名重要,可真的是难以抉择呢,而假如更加不幸一些,可能这一批精华的读书种子要死掉一半,那可是悲剧中的悲剧。 几天之后就是端午节,辛彦换上了便装,走在县城的街道上,虽然瘟疫已经过去,朝廷也减免了赋税,然而民生却仍然贫困,让人心中十分感慨,一个人想要做一番事业真的是不容易啊。 他来到这里已经将近一年的时间,如今的他对于官员的身份已经越来越习惯,简直就好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天生就属于自己的地位,回想起一年前,自己刚刚换上大明文官的七品鸂鶒青色官袍,站在镜子前的那一刻,确实是有片刻的恍惚,一时间许多前尘往事都涌上心头,心中百感交集。 自从父亲去世,这几年来他堪称是卧薪尝胆,像辛彦这样一个高傲自负的人,是不肯长久默默无闻的,考取功名进入官场,既是为了现实之中的利益,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名字传遍大明,用一句现代话语来讲,就是要“实现自我价值”吧。 家道中落的那段日子,辛彦的体悟非常深刻,什么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之类的描述,他从前只是在书本之中读到过,或者看到过别人家里的不幸,然而那毕竟只是第三人的二手观感,并非直接的亲身体验,因此虽然从理性上能够明白那种悲凉与痛苦,感情上的烙印毕竟不够鲜明。可是经历了父丧之后,辛彦是真切体会到了现实点转变是何等的令人难以承受,实在是太让人感到难堪了,生活上的困难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那种屈辱感,那种不再被人重视,反而受到冷眼和奚落的耻辱,即使是善心人的同情与怜悯,都让他备感不适。 辛彦不同于meimei辛月仪,辛月仪自幼被教导“女子本弱”,因此她对于强者的施予与呵护是比较顺利地就能接受的,从中还能得到一种幸福感,然而辛彦不一样,他是一个男人,社会定位是一棵青松,而不是一团藤萝,虽然在仕途之中难免攀龙附凤,可是那一定是为了获得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永远绵软如同春蚕。“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样撕心裂肺纯文学的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光是给一个“贤淑贞烈”的牌坊更加打动不了他,因此他就必须一展所长,伸展开自己的躯体与志向,绝不能够弄到怀才不遇,好像前辈唐伯虎一样科场落魄,潦倒一生,空落个浪子的名头。 而在那场变故中最为重要的是,辛彦彻底抛弃了自己的良知,在二十几岁的年纪,他就早早学会了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牺牲一切人,这是政治角斗场中最重要的原则,许多人要在踏入政坛后摸爬滚打许多年才会领悟到,而他则在自己还只是举人的时候就亲身实践cao作,虽然最后离奇地没有成功,然而做了就是做了,当时的行为给他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那一次辛彦深深地明白了,人的底线一旦突破,从此就再也无法回头,只能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直到最终的结局。 如今只是过了一年光景,自己就越来越有官威,用母亲那满含自豪的话来讲,那就是“我家阿彦天生就是当官的料”,仔细想想一个终身都没有科考机会的女人说出这句话来,也是满令人感到讽刺的,就好像女人心疼才子“一身才华被辜负”,然而她们连“有才华”的机会都算是越轨的,毕竟“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书读多了是不好的。 已经五年的时间过去,如果此时那个人还能见到自己,或许会感觉到有点认不出来了吧,简直恍若隔世,其实这样倒是更好,如果后面竟然在秦淮河的画舫上见到她,自己才真的是沧海桑田。 这个时候,梅咏雪正在布铺里吃自己的午饭:鲜rou粽。 那是她昨天晚上熬夜包出来的,江南地区的rou粽还是比较有特色的,要说对粽子的描写,前世她看的时候可是记忆深刻,那里面杨过遇到了程英,问道饮食偏好的时候就说想要吃粽子,程英真是个细心巧手的姑娘,做的两样粽子她当时看的时候就有点馋了,“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rou”,然后就说道“家乡江南的粽子天下驰名”,虽然几年之后梅咏雪很想把这部书的情节改一改,让小龙女和师姐李莫愁相亲相爱,共同发扬光大古墓派,不过那个时候看,对江南的点心也是仰慕已久啊。 说起来惭愧,如果不是看,作为纯血北方人的自己在那个时候,还以为网文中“将某人绑成一个rou粽”这样的说法纯粹只是类比包粽子的线绳,没想到真的会有包rou的粽子。 后面自己魂穿到明代南直隶,那可更加是亲身体验了,江南的各种小吃点心确实制作精细,因此梅咏雪包粽子也是十分拿手的,她尤其喜欢咸粽,里面包了五花rou、咸蛋黄、虾仁和绿豆,既可以做点心,又可以当做正餐,比蜜枣豆沙馅料的甜粽用途要多一些,因此每当她包粽子,总是大部分是咸味的rou粽,少部分才是甜粽。 她正悠闲地吃着粽子,新来的伙计荆不弃笑着说道:“梅家哥哥这粽子真好,都不用尝味道,只要一看这粽叶,就够人喜爱的了,俺娘倒是也包粽子,不过那粽叶是去年的,去年端午的时候吃了粽子,粽叶没舍得扔,洗干净晒干后今年继续用,今年再一用,那叶子的颜色都变黄了,简直好像专门挑枯叶来包粽子。” 梅咏雪笑着递了一个粽子过去,如今自己在店里也算是有了资历,新来的荆不弃虽然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却一口一个“哥哥”地叫,年资也是职场上很重要的一项条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