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镜郎目送着置放姜氏母子的马车离去,不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漫天的阴云,凄冷的秋风,湿滑的台阶,都无端可爱起来。 嗯,这样喜庆的好日子,就该穿这样喜庆的一身衣裳。 本来这事儿与他无关,只是实在对姜氏母子喜欢不起来——终究也没有害到他的头上来。但身边有这么两个一言不合就下毒杀人的疯子,如何能放心?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身一见,却是穿着僧袍的虚明大师,为着人前的礼仪,镜郎客套地先合十行礼,虚明亦是微微一笑,合十还礼,口中却道:“属下清明,见过二公子。” 镜郎微微一愣,旋即了然:“……原来如此!”又难掩好奇,悄声问,“难不成,你还真是……” “确实有虚明和尚这么个人,只是他人在青州,不在扬州,属下不过借他身份一用。”清明轻笑道,“属下是寒露的师兄,略懂些医术,也能将这话说圆。” 镜郎哦了一声,忽而道:“姜烈云的症候,到底如何?” “他母亲百般的看顾娇养,十分细致,其实这先天的心疾,只要妥帖小心,老实做人,不犯,也没有什么妨碍。”清明如实道来,“只是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到底从哪儿得来一身的花柳病……” 镜郎脸色一白,顿然回忆起姜烈云堪称露骨的眼神,对他百般的黏糊……若不是他一直谨慎,怕是吃了酒,就要借酒装疯,当真爬到他床上来了。 这一身的脏病,居然还敢碰他……简直恶心! 他强压下了一股直冲喉口的反胃恶心,脸上表情沉了沉,就听见清明问:“大公子令属下来问一句,二公子预备怎么发落姜氏?若是要供词,恐怕还需使一些手段刑罚……” “不需要她招供。”镜郎平静道,“人证物证俱全,还要什么口供?再说了,咱们难不成还拿了姜氏上公堂去?先关她几天,吓唬吓唬她,把手里的毒药都挖出来,你们是不是也用得上?别白跑这一趟……” 清明颇有些赞赏之色,显然没料到这个描金堆绣的明丽少年,遇事能有这样清楚思路,毕竟他也在京城多年,哪里没听过镜郎的名声?也不多话,恭敬应了声是。 镜郎还是觉得憋屈,嘿然笑道:“这种腌臜事儿还不能闹出来,让她明正典刑,只能用私刑。嘿,天子亲妹的丈夫居然和胞姐通jian,两人合谋,要把jian生子过继公主名下,下毒十几年,无人发觉……这样香艳,又这样可笑,一旦为人所知,会传得有多难听?只怕皇室都成了笑话,舅舅的脸都要丢光了。谁关心姜家什么下场——本朝没有株连之罪,最多让她姜氏数代不能做官罢了,话又说回来,这与她家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镜郎叹了一口气,也就略过不提:“别对她太好,也不要让她寻了短见,把她和姜烈云分开关着,不要让他们见面。几个侍女那里,倒也可以试试问话。广平姨母没有发话,具体怎么做,就听新安姨母的吧:先让他们在毒虫尸体里睡个几夜。” “姜氏到底是个女人,离开内宅和心腹,便没了多少手段,我好奇的是,狗急跳墙,姜令望会不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清明故意道:“怎么?有大公子在扬州坐镇牵制,姜大人想必分身乏术,到时候将姜氏毒害殿下的证据拿出来,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姜氏名门贵女,如何晓得下毒手段?想必是他人栽赃挑唆。就算是姜氏下毒,又与姜烈云何干?我们又拿不出他们兄妹luanlun的证据,就算是他默许下毒,终究他手上还是干净的,他自然底气十足。” “你不知道,姜令望到底有多疼姜烈云,那是比对亲爹……不,比对皇帝还要殷切,若是你说,吃了谁的心肝儿能让人心疾痊愈,他怕是能弑父弑君,一道杀了挖出来,捧到那姜烈云眼前,哄着他吃下去……没准还要担心,‘云儿,这人血可腥气么?再配些什么好入口’。”镜郎虽是说着玩笑话,神色却一派肃然,清明知道厉害,沉声应了是,镜郎又对他轻声吩咐了一番话,又道,“后宅阴私事儿,我见得多了,这次劳驾你们镇抚司的好手出马,实在是生受了。” “诏狱的手段,您放心。”清明本已看在林纾、寒露份儿上,对镜郎多有照顾之心,此时更是拍着胸脯保证,“纵容信不过我,总也要信得过大公子不是?” 姜氏与姜烈云一干人,被羁押在城郊某处宅子里,自然还是有人要往城中回话,以免惹来怀疑。 元元和盈盈两个女孩,年纪小,胆子更小,挨了姜氏没头没脑地一顿折腾,早就吓破了胆子,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无论是谁,看上去都比姜氏更可信,更能将她们救出火坑,更何况还有广平、新安两位长公主的心腹做保,很快便反了水,由琉璃领着,回府里传话。 来接人的流光哪里不晓得姜氏的性子,看着元元额上的肿痕,盈盈脸上的红点,心里叹气,面上仍是一派冷淡的不假辞色,是恐怕如让姜氏知道了,自己要遭殃,就随口训斥了几句,也信了寒露起草,镜郎润色的一番说辞:姜烈云在寺中安养,姜氏不放心,要领着如星等贴身照顾,至于元元二人,犯了错,不欲瞧着他们碍眼,连同闲杂人等,一并先差遣回来,以免人多口杂,扰了清净。 只是她这样态度,更令两个小丫头以为大事不好,若姜氏回来,全家性命不保,更蚌壳似的咬紧了嘴巴,除了这些话语,其余不肯泄露一星半点儿。 姜令望则在林纾的督管之下,顾头不顾尾,几天都忙得三更起,五更睡,连饭也没顾上吃,有心往城外去看望姜烈云,却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夜半叫开城门这样惹眼,好容易放了他原本时辰下衙,林纾又在门口,将他堵了个正着:“舍弟在姜大人府上叨扰许久,我做人兄长的,也该请大人吃一杯酒,以表谢意。” 姜令望悚然一惊,失声道:“……令弟…啊,难不成…” 林纾和善道:“说起来,我还要称大人一声‘八姨夫’呢。” 姜令望这厢心头突突直跳,正欲说些什么推搪,林纾却不由分说,身边从人一拥而上,裹挟着姜令望,就在林纾落脚之处,喝了整夜的酒。 等到姜令望头重脚轻地爬起来,喝了两盏热热的醒酒汤,就又到了上衙的时辰,只得打马先回了府衙,洗澡换衣,听到有人说“吴将军昨夜到了扬州,要将新安殿下接回去呢,公主娘娘问老爷何时回去,为九妹、妹夫践行”,他头疼欲裂,顾不上理睬,随便以“公事繁忙,实在怠慢,日后妹夫再来,一定好生招待”之话敷衍过去,自己略歇了片刻,便又投身在永远没有尽头的公文之中。 这厢秋分把守别院,清明带人查出商队药材线索,镜郎心情舒畅,少年心性便又占了上风,干脆带着青竹,叫上寒露,在扬州城内四处游览。今日湖上泛舟,明日游园听曲,后日就满城里瞎逛,专门挑弯弯曲曲的幽深街巷里的小店尝酒馔,当晚吃醉了,没有回个园,就往那置办好的宅院去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起来,已到了中午时分,镜郎正喝一盏桂花露醒神,骤然听得王默递来的消息,险些失手,还是王默眼疾手快握住了盏,才没有倾得一身的汤水。 “什么?吴将军怎么这会儿来了?还是深夜里来的?为什么非要接姨母回去?也没个什么说法?” 新安的丈夫吴岩平是富安伯爵府的次子,因母亲是位郡主,先帝格外加恩,身上有个正五品云骑尉的虚衔,如今自身的品秩不高,但也是个实权将领,为表尊重,“将军”这称呼,也就传开了。 镜郎和他没有打过照面,只从建昌、舞阳处偶尔听得几句议论,说是少年时脾气不好,闹了许多事故,也算是京城一霸,被郡主娘亲和亲jiejie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还曾经叫亲大哥拎着马鞭,追了半条花街,也不曾怎么悔改,养好了伤,便又出来撒欢了。后来在禁军里磨砺了几年,成婚后收敛了些,倒没闹出什么大岔子——毕竟,除了他二叔林诚,长安的哪个权爵子弟,没有个年少轻狂呢? 镜郎随手撂下茶盏,往屋角去洗手,没提防被圆凳绊了个踉跄:“姜氏的事儿还没完……姨母怎么肯?” 青竹一把扶稳了他,无奈道:“你慢些!——吴将军的母亲,不是随在他任上么?得了急病,恐怕人就要不行了,新安殿下作为主母晚辈,怎么能不回去料理,至少也要先预备着冲一冲,再寻几位名医一起带回去,孝道大事,哪儿有回旋余地?”接着叹了一口气,“谁能料到就这么巧?寒露才传了话来,说是这事儿见了分晓,可以让新安殿下探一探姜氏,出一口恶气……这会儿咱们哪怕是想回个园去,怕也赶不上了。新安殿下身边的杏儿急急同王默交代了,让您务必记住,广平殿下受了什么样的罪,必定一一回报在姜氏母子身上。” 镜郎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九姨母对八姨,真的是没话说……真是痴心一片,只可惜……” 青竹搓了搓掌心,轻柔地为他揉弄额角,见镜郎放松了紧皱的眉头,才在眉间亲了亲:“但是,广平殿下身边琉璃也来传话……说,殿下想见姜氏一面。” “……什么?” “我本来也不相信。”青竹神色玄妙,取过缎袍披在镜郎肩头,附在他耳边道,“但是,广平殿下现在,就在外头等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