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剧情,女儿苦
首先,镜郎的仪态就很过不了关。 作为个纨绔少年,世家公子,他这副吊儿郎当的做派,还能让人容忍,可能还颇有些人欣赏这种“放荡不羁”的散漫,若是作为姑娘家么……任何一个稍微有一点底蕴,在意姑娘能不能嫁的出去的家庭,都不可能养出这么个女孩儿来。 “这可是你说的,那就让瑞香教教你,女儿家是怎么行走坐卧,吃饭用茶的——好歹在人前能装出个样子来吧。” 这八天以来,在长公主授意“教不会就打手板子,反正他不看书不写字”的情况下,瑞香使劲浑身解数,“总不能真将二公子……郡主给打坏了”,也就堪堪教会了镜郎如何走路,如何行礼,若坚持的时间长了,还得小心原形毕露,瘫坐在地。 其次是穿衣打扮。 实在是令镜郎大大折服:不过是一张脸,两只眼睛一张嘴,竟有这么多讲究? 瑞香捧了胭脂水粉出来,镜郎一打开官窑小盒,吸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惊天动地一个喷嚏打了出去。 瑞香极是无语:“二公子……郡主,这可是京城最好的妆粉,一盒作价一两,据说有桃花香气,许多贵家女儿,都以为这香气十分雅致,推桃花能利容颜,利姻缘呢。” 镜郎捧着手绢擤鼻涕,瓮声瓮气道:“……桃花哪儿来的香气?我怎么没闻见过。” 建昌长公主笑倒在榻上,闻言又噗嗤笑了出来,回头吩咐瑞月:“罢了,我们娇娇惯会挑剔,取我的粉来给他用罢。” 瑞月闻声而退,过不片刻,捧着一托盘大大小小,作不同形状的玉匣来了,瑞香上前扫了一眼,便启了小小一个内嵌白檀的白玉妆匣在手,里头盛放着仿佛珠玉粉末一般的香粉,介绍道:“东海珍珠、鹿角、琥珀、玉屑、白獭髓、紫茉莉粉,因殿下喜欢白檀的香气,用了许多香料调和气味之外,也格外定了许多嵌檀木的匣子来盛放。” 这回镜郎倒不打喷嚏了,乖乖点头记下,又见瑞香一一开了盒盖为他介绍:“这是画眉的螺黛,这是面脂,胭脂,这是口脂……奴婢将十二种颜色都取来了,不过咱们公子,想来用檀色就很美……这是花钿,如今夏日里呢,金银热得慌,奴婢选了白玉、墨玉、红玉和珊瑚的。” “别光说了,先给娇娇扮起来。” 看长公主与侍女们兴高采烈的,镜郎只觉得,自己是件新鲜玩具。 长公主的妆镜,除了寻常进贡的江心铜镜之外,还有一面,是由门人小心进贡,据说来自极西之地的珍品,剔透光润的琉璃贴附在极薄的水银面上,光可鉴人,纤毫毕现,全无气泡与划痕,虽然只有寻常铜镜大小的一半,却已价值连城,珍而重之地收藏在长公主的内室,作为日常梳妆之用,从未示人。每逢搬迁,都要以厚缎、厚绒仔细收藏,由瑞香贴身保管。 镜郎此时便坐在镜前,任由瑞香与瑞月两人围着他,装扮不休。 重新洗过脸手,抹了一层面脂,淡淡的妆粉上脸,果然匀净润泽,薄薄一层,便已足够。接下来便是一阵儿令人眼花缭乱的妆饰功夫,镜郎在镜中看了几眼,只觉细细描摹装点出来的眉眼愈发陌生,宛如梨园戏子,说不出的古怪好笑,干脆闭了眼睛,任由她们摆弄去了。 瑞月喜笑颜开,将口脂往镜郎唇上轻轻一抹,说了句“成了”,镜郎不敢就照镜子,先征询地去看长公主。 虽然仍是一身男装,眉梢轻抬,飞了个嗔怪眼色,也让长公主轻轻屏住呼吸,轻声笑道:“我们娇娇,也算是‘却嫌脂粉污颜色’的美人儿了。” 瑞春在旁轻声赞叹:“从前听人说‘倾国倾城’,总觉得是妄言,但当真有美色如利刃出鞘……” 倒把个平日里最骄傲自满的镜郎说的不好意思起来。 “姑姑惯会取笑我……” 他回头望了一眼镜子,冲着眉眼陌生的自己——怎么看都是个冷峻的绝色少女,微微一笑,却为容光所摄,一时之间不敢逼视,忙匆匆移开了目光。 接着又为他选首饰。 长公主的首饰何止堆山码海,除了她自己看上的宝石,送去银楼加工细作,四时八节,宫里的赏赐,一样人家互相敬赠的节礼之外,自然有无数门人奉上奇珍供她挑选,如今虽然在行宫里,只携带了一些“日常惯用的首饰”,还有些“节令旁人送来的时鲜细巧玩意儿”,瑞香仍领了四个小丫头,担了两个半人高的檀木妆奁来,长公主说着“不必太打眼了,珠翠满头的,反而喧宾夺主”,随便选了几样,一时兴致来了,亲自上手,为镜郎梳理发髻。 “哎,我就说生儿子没意思,还是有个女儿好。” 镜郎小幅度地抽了抽嘴角,并不答话,任由长公主选了长长短短,金玉珠宝,在他发间拨来挑去,脖子上的重量一层层加上去,只是与她闲谈:“阿娘,平日里,我怎么没觉着有这么多规矩啊!” 长公主为他扶正了最后一支珍珠步摇,前后看了一圈儿,平淡道:“从前你是看规矩的人,如今是守规矩的人,感觉自然不同。好啦,站起来。” 镜郎同往常里一般起身,脖子猛地一扭,又坐回了椅子上,若不是旁边的瑞月眼疾手快,恐怕就要扭了脖子。 “我的娘,你往我头上安了多少东西,怎么这么沉?” 长公主戏谑道:“我的儿,这就嫌沉了,真是没见识,你可知道为娘每逢年节要戴的礼冠有多沉么?足足六斤四两!” 瑞春在旁笑道:“这还算轻的,若是碰上册封、祭天、成婚这样的大礼仪,哪怕特意编了极细的金丝,但到底珠玉宝石都是省不得的,八九斤,十二三斤,那都是寻常。皇后娘娘册封礼上戴的那只九凤冠,十五斤!若是轻了,旁人还要以为皇后娘娘地位不稳,不受宠爱呢。” 镜郎捂着额头,发出敬畏的无奈叹息,旁边瑞月扶着他的肩头,忍笑道:“公子……郡主,您慢慢地起身,诶,这就对了,别使劲儿回头,步摇坠子会打到脸上的。”又去看长公主,“要么,咱们现就给郡主把耳洞穿了?” 镜郎正要摇头,脸上就叫流苏狠狠抽了一记,登时不敢再动,捧着那抽红了的半边脸,忙不迭拒绝:“不不不,这就不必了。” 长公主忍笑:“你去随便寻几对耳环,也别经过人眼的,被认出来了不好,瑞香去改成耳夹。对了,还有衣裳,先寻几身我的颜色衣裙给他换上,瑞月,取了娇娇的尺寸,今天就打发人,去锦千重定几身新裙子来。现在是不是都时新什么八幅,十二幅湘裙?” 瑞月与瑞春两人又上来替镜郎卸妆、拆发髻,镜郎受了这样连番的折腾,好容易洗净了一张脸,便倒头在长公主身边躺下,撒娇道:“姑姑们照管我,到底不大方便,我想要青竹儿贴身伺候我。” “想什么呢,哪有没嫁的姑娘家让男人伺候的?”长公主皱起眉头,又截断道,“嫁了就更不可能了。” 镜郎只得接受现实。 镜郎想到自己经受的连番折腾,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往人堆里望了几眼,倒只看见了陈之宁一身戎装的模样,却也没多看,嫌日头毒,就又钻回马车里。 瑞春正给长公主倒茶,朝镜郎行了一礼,便出去了。 车轮辚辚,镜郎靠在车板壁上,连灌了几口茶,才想起来抱怨:“娘,咱们这样人家的女眷得守着规矩,这样着意打扮,那普通人家,总不必了吧?” 长公主本合着眼养神,似听非听,偶尔嗯上一声,闻言失笑,睁眼见镜郎正等着她回话,才慢悠悠地开了口:“投胎到了官宦人家,虽然说规矩多,心眼儿多,没出嫁呢,要讨长辈的好,要上进就学,诗词女红,管事理家,和姐妹们斗嘴吵架;嫁了人呢,每日迎来送往,管家理事,又要打发庶子庶女,姨娘小妾,还要生儿育女,敷衍公婆妯娌,但好歹锦衣玉食,再愁,再苦,也有饭吃,有衣穿……” “若投胎成了寻常百姓,那才真的是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 说着也不管镜郎,一敲板壁,扬声问瑞云:“云儿,咱们桂子岭的庄子,这时节,葡萄是不是该成熟了?” 外头传来瑞云沉稳的回话:“是,七月末,该是采摘葡萄,酿酒封窖的日子了。” “传话过去,我和娇娇就去住几日。” “桂子岭的庄园,已经是少有的富庶田庄了,毕竟除了寻常种地种菜,还有葡萄、酿酒的进项,但凡只要老实肯干的,都能养活一家老小,甚至落些积蓄。”长公主轻声道,“在我名下的庄子,每年所入,都是五五分账,此外每逢节日、收获,都有孝敬送来,也是一笔开销,哪怕如此,也有数不尽的人想要投靠过来,因为若是落到其他人手里,一年辛苦劳作,却连吃穿都挣不出来,稍有不慎,便是卖儿鬻女。” 镜郎道:“既然是贫贱之家,万事休矣,那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都要吃苦么?” “就算是一样的贫贱处境,一样的绝处,女人,还是要比男人受更多的罪。” 镜郎却只是一脸的茫然以对,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为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无妨,你亲眼见了,也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