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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我…… 救救我的孩子…… 天空中阴云密布,狂风吹动着江面,卷起巨大的灰色波浪。波浪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住地上下起伏。 那是一只手。苍白纤细,一条女人的手臂。 在波浪中不住挣扎着,女人的身体在江水中起起伏伏,终于被一个巨浪推到岸边。女子的衣衫长发俱被水浸透,原本姣好的面目显得狼狈不堪。她竭力支撑起身体,清秀的轮廓看得出仍然是名少女。 少女的小腹却高高隆起。 鲜血不住地从少女胸口流下。被冰冷的江水冻得暂时收敛的伤口,被少女起身的动作崩裂,殷红的鲜血很快染透了衣衫,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少女恍恍惚惚地朝前走着,像是已经没有了知觉。 救救我…… 救救我的孩子…… 水滴不断地从少女的面庞滑落,也许是从发梢里淌下的水珠,也许是不断溢出的眼泪。少女捂住自己的胸口,又吐出一口血。 她抬起头,脸上充满了苦涩的微笑。炎阳剑当胸穿过,即使当世绝顶高手,也要废去半身功力。少女对眼下的情形心知肚明,明白自己已经是没有了活路。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少女从怀里拿出一件物事。黄金制成的罗盘在空旷无人的荒原,绽放出摄人心神的碧色光芒。少女轻轻伸手触碰罗盘上浮动的文字,子、癸、丑、艮、寅、甲、卯、已、辰、巽、巳、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壬——二十四天符文在半空浮现,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法阵。少女仰头看着光芒耀眼的法阵。 它能救下我的孩子吗? 黄金罗盘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 少女摇摇欲坠,支撑着脆弱的躯体,走进黑暗无际的山洞里。黑得仿佛不见底的洞xue深处,隐隐见枯骨似的人影倒了下去。 像是活人,又像是死尸。又或者,是生是死,已经没有分别。 只有一个怨毒的女声,像是咒语,挥之不去。 江儿,替为娘活下去,找到那个男人,那个本该是你父亲的男人—— 替为娘报仇,杀了他—— 百里临江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 梦魇带来巨石般的沉重感觉仍然挥之不去,窗外早已漆黑一片。百里冰在角落里睡得香甜。室中桌上却燃了一盏七星灯,遥遥渺渺,散发出似蓍草又似油脂的香味。 温别庄坐在桌边,双目紧闭,似在打坐。百里临江跳下床,赤着脚走过去,见那人额上细细密密渗出冷汗,不由得替他轻轻拭去。 “若英,我不是有心要杀——” 温别庄身体忽地一动,低声吐出几个字,忽地睁开眼睛。他的眸子里雾气蒙蒙,像是陷入了某种往事沉思,又紧接着醒转过来,一对乌油油的眼珠子在百里临江脸上转了转。 冰冷的手指探入百里临江衣领,温别庄取出那枚黄金罗盘看了看,又替百里临江塞了回去。百里临江握住那人双手,惊讶道: “怎么这么冷?” 那人垂下眼睫: “残阳神功至阳至刚,对人体耗损极大。本座并非自幼修真,资质本就欠缺,幸得了炎阳剑的灵力助益,强行修习而成,可是也就因此有了弱点。这里并非三十三天残阳道,没有了炎阳剑,残阳神功不断从本座体内吸取阳气,便凝出一股寒毒,非要借七星灯的力量将寒毒排遣出来不可。” 百里临江心中一动,半蹲在那人面前,直直看着那人一对乌漆的双眸。江湖中人最忌讳旁人知晓自己的弱点,就算是手足至亲妻子儿女面前,有时也不得不遮遮掩掩。温别庄如此坦然说出自己的弱点,即是对百里临江表示十二分的信任。百里临江握住那人一双冰冷的纤手,心中涌起一股极难言传的感情。 他心想,这妖人在残阳道待了六十年。莫非这六十年间,只有七星灯夜夜与这妖人相伴? 百里临江又恍然大悟,为何温别庄对收自己为徒如此执念。师父曾替自己算过命,说自己四柱纯阳,乃是不世出的奇门命脉——这妖人想必也看了出来,知道自己是修习残阳神功的上佳材料。这个念头一起,百里临江心脏突突直跳——若是自己真的拜入残阳道门下呢?是不是意味着—— 自己有一天会拥有,比温别庄更强大的力量? 那妖人附身看着自己,一只冰冷的手掌贴在百里临江面颊上,对他心中所想洞若观火。那个抚摸像是一种诱惑,又像是在对百里临江心中所想的某种许诺。温别庄沉声道: “我们必须找到听霜剑。” 百里临江点点头,心想,自己应承过,就算把整个怀璧山庄翻过来,也要替温别庄找到听霜剑,自然是要做到。他想起温别庄说要去含光寺找寂然方丈寻求大相狮子吼,不由得问: “你不是去过了含光寺?寂然方丈不肯出手帮你吗?” 温别庄的眉毛轻轻一蹙,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表情: “那倒也不是——” 百里临江心中一喜: “那寂然方丈是答应帮你了?我就说嘛,你好声好气地去求别人,别人没有断然拒绝的道理。看来含光寺上下,有寂然方丈和俱空大师这样的人在,也不是没有救……” 温别庄用指尖挑起百里临江的下巴,看着青年人毫无戒备的脸。他心想,教这小子见识见识世间险恶也好。不浇灭这腔对人世坚定至诚的热血,怎诱得了这小子入得魔道? 温别庄微微一笑: “本座烦闷得很。你要陪本座出门散步吗?” ** “说起来,临江城确实是个好地方——这里物庶民丰,佛法流长。可惜了一些人被世俗欲望蒙蔽了双眼,所以才有种种不堪之举——” 空中满月如雪,百里临江跟在温别庄身后,不住碎碎念叨着。他举目四望,见城中大道整洁旷达,四周民宅一片黑暗安寂,显然民宅中的人家已经陷入了沉睡。若是他日厌倦了江湖厮杀,一辈子安居在这里,就好了。 温别庄冷冷看着含光佛塔的方向。无数的黑气从四周民宅之中若隐若现,渐渐汇聚在大道之中,变成浓重的黑雾,朝光芒璀璨的佛塔方向源源不断涌去。 他回头看着百里临江的脸。真是有趣,他心想,这小子混混沌沌,竟然什么都看不到。 一人沿着城中大道缓缓而来。 百里临江欢呼一声,正打算朝缓步而来的俱空和尚迎上去,倒出一肚子的疑问,却被温别庄捂住了嘴。那妖人伸了一根手指在嘴唇前: “嘘——” 那妖人手指朝夜空中凌虚一点,划出一条若有若无的金色细线。 夜空之中阴风吹起,俱空按了按斗笠的帽檐以防被尘沙迷眼。僧人抬起头时不由得愣了,八角亭下坐着一位美人,面带愁容,似泣非泣。 这不是那日和百里施主一同入含光寺请香的女子吗?俱空只觉得口干舌燥,心中微微一动。 那绝色女子转过身来,朝俱空轻轻一拜: “我那夫君喜新厌旧,已在临江城中寻花问柳,令妾身伤心欲绝——求大师教妾身脱离苦海!” 那女子说着,便朝俱空怀中扑来。俱空只觉温香软玉抱了满怀,那女子发间散发着淡淡的异香,直令自己目眩神迷。 “百里夫人切勿如此。人生种种,饮食男女,聚散离合,不过因缘二字。夫人切勿如此苦恼,待贫僧替夫人细细开解,让夫人领悟因缘良机。” 绝色女子跟在僧人身后,袅袅娜娜沿着大道行去。 立在高处的百里临江忍不住得意,对那妖人道: “瞧,我就说嘛,俱空大师是正人君子,就算你再怎么用翁仲诱惑他,他也像柳下惠般坐怀不乱,你以为人人——” 百里临江突然想起自己在破败道观与这妖人初遇,误以为他是女子,他对自己投怀送抱时的脸红心跳。那妖人仿佛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回过头来嘻嘻笑: “我只道世间之人见到本座,都与你这般——” 温别庄并不想在此浪费时间,便施了个隐身咒,和百里临江遥遥跟在俱空身后。俱空竟似一路并未发现二人的尾随,温别庄心中冷笑,这俱空功力不过如斯,难怪含光寺年轻一辈中,再无人修成大相狮子吼…… 却听得那翁仲跟在俱空身后,用略微哀怨的声音娇声叹: “大师这般一路疾走,连看妾身一眼都不看,莫非嫌弃妾身颜色衰败,入不了大师的法眼吗?” 俱空低着头,一边走一边道: “百里夫人容颜绝色,倾国倾城,贫僧只觉看了一眼,便心神荡漾。若贫僧是寻常男子,此刻定然愿放弃一切,与夫人双宿双栖作鸳鸯爱侣,只是,贫僧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 “妾身不明,世上究竟有什么比男女之爱更重要的东西?” 俱空走到一座青砖碧瓦、气象森严的大宅之下,转身伸手轻轻抚摸着美丽翁仲的脸: “夫人真的怨恨你的丈夫吗?夫人想忘记自己的痛苦吗?你的所有痛苦都源于你是女人,夫人你是如此脆弱和美丽,却没有任何力量……” 俱空的手指轻轻划过翁仲洁白纤细的皮肤,淡漠的眼神中也不禁带了淡淡的留恋: “只要夫人献身于我佛,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所有罪孽……贫僧会帮你忘记自己的所有痛苦,而夫人你,会为佛祖和正道带来力量……” 沾染着佛香的手指凑到殷红的嘴唇边,青色透明的丸药被翁仲张嘴吞了下去。那翁仲痴痴道: “大师,究竟什么是你心中更重要的东西?” 俱空微微一笑,牵着翁仲的手腕,推开侧门走入院中。翁仲的瞳孔瞬间放大。这知府宅邸外表修葺得恢弘端方,后院却幽篁流水别有意趣。却听叮叮咚咚的琴声和琵琶声传来,一个哀婉的女声在轻轻唱: 红楼听夜雨 银烛懒海棠 水晶台上栖飞燕 燕飞惊画堂 也曾少年快意 锦衫白马共游 意气满河梁 琵琶急弦催 泼墨成文章 恨月色 照不见 禁宫墙 十年故纸 消磨意气愁肠 对镜理华发 美人旧玉箫 结尽蛛尘网 且把浊酒杯 作了新道场 却听一个男子带着酒意的声音一边喘气,一边哈哈大笑: “大人何故愁眉不展?如今临江城和白虎营已俱在你我之手,就算离妃娘娘问罪下来,也得先掂量掂量。我看你我不如干脆向南宫世家投诚,有了白虎营的兵力,含光寺的财富,大人的知府官印和我漕帮遍布江南的势力,南宫世家必然在朝中如虎添翼——” 却听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幽幽道: “卢公子,这个世界上,究竟什么是值得追求的东西呢?” 之前那男子哈哈大笑: “大人如何问这种问题?卢某人大字不识,谈玄论佛诗词歌赋更是一窍不通。卢某只知道这世间有四个字行得通——酒、色、财、气。卢某人也只爱酒色财气——尤其是,娇滴滴让人爱不释手的美女。” 翁仲被俱空牵着手腕,慢慢转入侧院。修建在假山石上的亭台被灯烛和月色照得通明,能将亭中坐着的男男女女一切情景看得分明。喉中的菩提饮渐渐融化成腹中的一团热气,翁仲睁大了眼睛,瞳孔里仿佛映出了一副最为诡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