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3中)
26(中) 接下来的半天我就在自修室里呆着,阿维没有来找我。或许是空调凉快的原因,也可能是自修室很安静,我把试卷订正完收进讲义袋,血液渐渐冷却下来。答案填错顺序,那是我的失误,每次和阿维吵起来也是自己一股脑地在说气话,真是糟透了,把什么责任都推到一个人的头上。而且,我后知后觉到发脾气时说的话无非围绕着「得不到关注」的中心思想,就跟无理取闹的宠物猫一样。 血液又涌到了脸上。 放学回家时,我自己直接走掉了,与其说在生气,不如说是负罪感的情绪在作祟。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让我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这不免有些恐怖。车流闪烁着饥饿的灯光,影子被路灯拉得细细长长,总感觉阿维跟在后面,我努力不回头看。平时走习惯了的路程在最近几天显得格外漫长。家里的窗户是黑黢黢的,开门后里面寂静无声,没有人的气息。mama竟然不在家。 本来可以发消息问她去哪儿了的,但我直接忽略掉她不在的事实,换完拖鞋打开灯,就往楼上房间走去。很快,大门紧接着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我听着房间外的动静,把笔盒、讲义袋、练习册全部都放到桌面上,突然想起了韩悦书桌头的诗集,我扫了一眼书架上的一排排书脊。真的很想……喘一口气。我把窗户打开,计划便签贴在墙上,这是我英语考烂后疯狂给自己列的计划,十篇完型限时做完,算是自虐式惩罚。即使此刻一点也不想做,但我知道一旦跨过了艰难的开头就会稍微轻松些。 夜风温柔地吹进来,在柔软凉爽的透明触感里,我用修正带压住试卷翘起来的角进入战斗。在此之前我就在想,我不能不停地去在意阿维,感情上太过依赖一个人太容易变得不像自己。虽然出于某种自私的心理,我把阿维当成了出气筒,可我也没去和解的勇气。我习惯了第一时间考虑自己的心情,但大家都是这样的吧,都是自私的人,都是时常觉得自己是个烂透的人,都是连对自己都感到生气的人。我对一切都好生气,也好难以理解。 如果毕业了就可以逃走了吧,但一个差劲的人能应对糟糕的社会吗?把一切希望寄托于未来,认为自己一定就能够改变的人,才最容易认命吧。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很久,我写完了将近一半的题目,庭院传来隐隐人语和窸窣动静,以为只是路上行人经过,但没隔一会儿,大门被按了响铃。我下意识起身,又停住,或许阿维会去开门。但如果是爸妈的话,可以直接用钥匙开锁啊,这么晚究竟是谁呢? 我还是忍不住疑虑,等门铃停止了才打开房间的门。 “老师?” “你mama跟我喝了几杯喝醉了……诶诶诶,慢点,你先不用扶,赶紧把她鞋脱掉……” “……好了,我来扶吧。” 我赶紧跑到二楼栏杆处张望,只见八班实习老师T恤衫的领子有些歪斜,单肩包挂在胳膊肘上,满头大汗地在旁边帮扶着醉酒瘫软的mama。我从没见过mama喝醉的样子,脸很红,整齐的发型和精致的衣服都变得不像话,闭着眼睛靠在别人身上,更像是一个普通的能够随时说脏话的女人。阿维边把mama放到沙发上边说:“老师,您坐一下吧。” “不用不用,我马上就走了。”八班实习老师喘着气摇摇头,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她看着躺倒在沙发上的mama,帮她把脸上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 我迅速地下楼,跟老师打过招呼后去厨房接热水。 “你们在一起喝酒吗?”阿维问道。 “便利店里刚好碰到你mama,因为平时在花店菜场会遇上就有点熟,她看我拎着一袋啤酒,突然问我能不能一起喝,我们就在小公园里喝了。” “我妈她平时不喝酒。” 八班实习老师笑了起来:“她看上去就不怎么会喝,还说啤酒还蛮香的。有很多烦心事才会突然想找人喝酒吧,刚好,我当时也在想如果有人能跟我一起喝就好了。” 我捧着两个杯子放在茶几的茶垫上,老师立刻说:“好了,你们好好照顾mama,我就先走了。”她猛然又想到什么,把挎包打开往里面找东西,因为拿出来的时候太急,掉了一管口红,“喏,这是醒酒的,我平时都有在喝,你妈醒了就让她喝下去,可以减缓头痛。” 她把一瓶类似保健口服液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谢谢。”我握住冰凉的小管玻璃瓶。 “没事儿,记得喝完酒也可以喝点蜂蜜水或者牛奶。”她接过阿维递给她的口红。 “老师,您怎么回家?”阿维问道。 “我就住在附近,我们一个小区的。” 八班实习老师合上包,最后看了一眼mama就离开了。门咚的一声关上,寂静回归了这座房子。 我在沙发旁站了一会儿,低头注视沙发上皱着眉头翻身的女人。因为爸爸的事吧,我想mama喝酒的原因也没有其他了。这副喝醉的模样,好像把我心里的痛苦强调了一遍,变得更加沉重了。 我对阿维说道:“你去把妈背到床上。” 阿维盯着我看了几秒后才把mama背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他宽阔的背部和结实的手臂,不合时宜地洋溢出一种魅力,我在旁边帮忙,忍不住会偷偷瞥他的背影。等把mama安置好,我什么也没说地就回到房间里把门关上了。 继续做题目却比第一次进入状态还要艰难,我强迫自己逐字逐句盯着单词。 坐在书桌前学习仿佛就可以解决所有东西。教材也好、练习也好,充满毫无意义直线的草稿本也好,只要扎进书海里,等探出脑袋来,好像一切都自己解决了。我并不相信,但却似乎有另一个自我是这么想的,否则我也不会这么投入。横线圈圈画到飞起,刷刷刷,感觉这些扁平单薄的纸页,阴沉的黑色字迹诠释着“我”这个人,这令我产生无能为力的虚弱感。 翌日,我吃着街边买的早餐去学校。换鞋出门的时候,阿维摆在玄关的球鞋已经不在了,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的,连关门声都没听到,但我心情相当不爽。 教室里没什么事,我门也没进,直接坐到自修室老位置上,书包挂一边,把书本拿出来放到桌子洞里。突然书本传来撞到什么的触感,伴随着塑料纸的声音,我手伸进去摸到了热乎乎的东西,拿出来发现是三明治。不用猜就知道是阿维准备的早餐,里面还有一瓶牛奶放着。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明明下定决心要适应没有阿维的生活了……这样的关心很轻易地将决心给推倒,负罪感再次涌了上来。昨晚还梦到被他结实的手臂拥抱,被压在他身体下,两个人睡习惯的日子里突然变回一个人,时时会不争气地感到空虚。连续两次吵架自己都太冲动,再不道歉的话,好像从做人来讲都说不过去。 今天跑到高三来的学弟学妹比以往要多一些,可能是日子特殊,一些由于以前竞赛和部门的缘故见过几面,连名字也记不清的后辈找上来给我送卡片礼物之类的东西。 我站在走廊上,视线越过对方的肩膀,看见教室的后门口阿维正在和女生说话。他面带微笑地收下什么东西,然后抬起头和我视线交汇到了一起。 “我姐说用这种笔每次都会考的很好……嗯?”学弟见我似乎没在听,朝我注视的方向转头望过去。 “啊,没事。你姐是成绩本来就好吧,她可是上届的文科状元。”我回过神来,看着眼前面容清秀的男生。他带着朴素的眼镜,说话温和缓慢,书卷气十足,是曾经读书社的后辈。 “那或许归功于她每个月用掉两盒笔。”他笑了笑,看起来特别乖巧。 给阿维加油的女生已经走了,可他依然站在门口望向这里,那快把人看穿的目光害我总是分心。早上自己话也不说就出门了啊,现在却站在那里拼命地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学弟的语气忽然小心了起来,说话也变得犹豫。 “我昨天……碰到你,看你好像眼睛红红的,是发生什么了吗?” 我意识到那是我拿到英语答题卷之后的事,不仅被学弟看到了,还被记住,顿时觉得好丢脸。 “呃……是吗?有吗……” “嗯,你当时走在老师后面……”他见我的脸色越来越差,忽然改口道,“我可能看错了吧。” “或许是低血糖。”我还要再掩饰一番。 “你有低血糖吗?” “嗯。” 我平时食欲比较冷淡,也不爱运动,身体相对瘦弱,偶尔肚子饿的时候会犯低血糖。 等学弟走掉后,我看见阿维还在那里,现在大概是个时机吧,默默紧张地捏紧拳头,刚想走过去,结果又有学妹来找他了。不去了不去了!烦死了! 大课间活动之后,没想到这个学弟又出现了,他送了我一盒巧克力,说是如果饿了的话可以补充能量,脑力活动非常需要糖分。收下的时候,我为这个腼腆的学弟出乎意料的细心感到惊讶,但我完全不爱吃甜食,被乌里看到后就随手送给了他。 “阿西,你快管管你弟弟!他把我巧克力全抢走了!” 在我去教室取资料时,乌里跑过来义愤填膺地找我告状,只见阿维拿着盒巧克力,站在储物柜后面,鞋底滚着排球,原本嘴角挂着的不明含义的微笑在看到我后全部收敛了起来。 “你自己去抢回来啊。”我说,太阳xue一抽一抽得头疼。 “那这样一辈子都别想吃到了。”乌里撇着嘴嘀咕,然后朝阿维喊,“喂,总得给我留几条吧!” 我的储物柜刚好在阿维的前面的位置,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去,他就一直盯着我看,以为我要去找他,滚排球的脚也安静不动了。我背对着他蹲下去打开柜门,知道他在我后面,心情不由得有些紧张。他用排球碰了碰我的鞋子。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可爱。我拿着资料站起来,转身面朝他,他愣了一下,微驼的背不由地挺直了些。我直接拿走了他手里的巧克力,只留下短短的一句话:“这是我的。” 他也没反应,懵懂地就让我拿走了,我把巧克力又塞给了乌里,莫名有种调节了小朋友矛盾的感觉。猛然间,储物柜那里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全班都被吓了一跳,噤声了几秒朝同一个方向望过去。我被惊得浑身一抖,只听见排球砰砰在地上弹动,阿维黑着脸弯腰捡起球,仿佛压抑着某种不断膨胀的暴动情绪。那声巨响就是他用球踢了一脚柜门。 我着实被吓到了,这是在发火吗?就因为一盒巧克力? “什么声音啊?”一个同学问阿维。 他冷着脸没搭腔,心情看起来恶劣至极。抢了别人的巧克力,现在耍脾气给我看? 我瞪着他,虽然对于他不知是泄愤还是示威的任性举止产生有被冒犯的恼火,但同时也感到一阵苦闷。因为资料马上要给老师,我还是没有久留。门口的学妹惊讶地看着教室内的动静,踌躇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在办公室里,我虽然听着老师的声音,周围也很安静,但那声巨响总是在我脑海里炸起,令我耿耿于怀。想着想着,最终还是有些释然了。总是沉浸在自己不幸的情绪里,也算是迟钝地意识到了阿维的心情。肯定不只是我一个人在生气吧,站在他的角度,一定也会感觉不公平吧。 忽然间想起之前捡到的校徽,我的手贴上了裤子口袋,扁扁的,上衣是夏装短袖没有口袋。明明记得裤子没有换过,早上还能摸到yingying的轮廓,怎么就消失了呢?该不会大课间慢跑的时候掉了? 想着借把校徽还给他的理由,再跟他好好说说话,或者说,在找他说话的时候把校徽还给他。反正,印着他脸蛋的校徽对我来说很重要。 户外是大热天,阳光一副要驱赶走地球上所有阴影的架势。从凉快的办公室里出来后有一种短暂的落差感,我为难地在走廊里对着天空站了很久,纠结半天还是决定下楼去cao场。cao场距离教学楼很近,但大而空旷,像guntang的红绿色大烤饼,小小的校徽完全就是半颗米粒的水平,找个屁啊。 我花了十几分钟浪费在寻找校徽上,虽然本身没抱什么希望,校徽也不是只有那一个,但就是放不下执念,耐着与地表温度同等水准的烦躁郁闷,顶着酷暑在cao场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心里碎碎念着干嘛要遭这种罪啊,都怪谁啊。直到在绿色栅栏的角落发现了一片白白的东西。这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转身,发现赵英武正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