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乱弹琴
一直把人关着也不是个事,在张斐身上调查许久后,军部内部意见终于相左,表示同意让张斐出来放放风。毕竟一直关着,反而会让他们真正想钓的“鱼”,因忌惮而不敢靠近。 理由也非常光明正当,毕业典礼。 军理的毕业典礼在星球初夏,此时光线、温度都恰好。张斐却在这一切勃发的生机中意兴阑珊。他第一次体会到,在周围一片热闹的情景中,心境冰凉是什么感受。毕竟,他身上的怀疑并没有消除,他本人,也迫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虽然获准出院,张斐身上的监视却并未减少。他被获准穿上了一身毕业礼服,庆祝自己大学生涯的结束。说来感慨,无论他如何痛恨军理这个地方,他身上仍然打上了军理人的烙印。 因为身份特殊,他被获准坐着轮椅参加毕业典礼,beta的打扮尤为低调。他身后跟着两个帮忙推轮椅的“学生”,实际上是穿回学生制服的现役军人,虽然身形相似,刚毅的气质还是和周围学生有丝丝差别。 “我想去那边。”张斐说。他进了礼堂之后,因为两个监视人员的有意“隔离”,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而带伤参加毕业典礼的人也有不少,他也没有显得过于突兀。 “张同学,那边人太多空气不好,为了你的健康,你还是留在这里吧。”监视人员A说。 果不其然,监视人员并未理会张斐的要求。他们的职责是看护一个beta学生,想找出他身边可疑的人。张斐提出要到学生比较多的那个角落去,不出意外被拒绝了。为了安全和保险起见,他们不希望张斐和周围人有过多接触。 “哦,好吧。”张斐没有纠缠。一路上,他试探了几下这两个监视人员的底线。张斐因天气太热,要求喝水时,他们谨慎了一下,没有拒绝,但仍是其中一人留守,另一人去买水亲自拧开了给张斐。张斐提出想和同学们见见面、聊聊天时,就会被各种生硬或直接的理由拒绝。他们的警惕性在张斐身上,也在周围人的身上。 因为张斐受伤的样子,低年级的学生路过,还会用眼神表达敬意。张斐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压低帽檐,仿佛真的行动不便——他也的确情况特殊,小爸爸还没有适应身份的转变。张斐摸着轮椅把手,这下面恐怕藏满机关,他有一点儿不老实的地方,这个轮椅马上会变成囚禁他的装置。 得想个办法脱身。 “我想要一个勋章,可以吗?”beta抬起头来,眼神清澈地看向他旁边偏瘦的监视人员B。监视人员B动摇了一下,眼神看向更为谨慎的监视人员A,对方的表情不太赞同。张斐又低下头来,玩着自己衣角上的银质扣子,说:“不行就算了……只是人人都有这个毕业的纪念勋章……我在军理呆了六年了,恐怕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beta的声音有些凄惨,又显得乖巧。他说的是军理给毕业生们发的银翼勋章,实习军人的标志,也是校友纪念章。其中一个监视人员B似乎有些触动,说:“其实我也是军理的毕业生……” 两人交谈了几句,级别更高的监视人员A决定,他亲自去拿这个银翼勋章,而B则留在原地看守beta。beta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期盼的笑容。 A逐渐往人群里走去了,为了增强获得感,银翼勋章用亲笔签名的方式人工发放。beta伸长了脖子看人群里的A,似乎真的非常期待。他脸上浮起一个清纯的笑容,对留守原地的B说:“我期盼这个勋章好久了……你是军理的学长吗,我是战斗三系的,不知道你是……” “哦,其实我也是……”两人说着话。beta笑意盈盈,这种具有清爽少年气质的笑容其实非常有杀伤力,监视人员B愣了一下,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然后不知为什么,说话中beta的身体突然一软,就要摔到地上去,这时监视人员B连忙去扶。beta尖叫一声,指着人群里大喊:“韩遂!你怎么在这儿!” 人群乱了一下,四处张望着哪里有韩遂。这几周来,韩遂、张斐等人的名字都在风口浪尖上。监视人员B有些愣,韩遂正在医院里,不知道beta为什么突然叫他的名字。但随着这声叫喊,声音迅速传播,人人都知道,韩遂来会场了! 张斐迅速身体一矮,往人群里钻去,人群也迅速意会,聚拢过来。监视人员B赶紧去追,却被一个一个军理学生有意无意地挡住了。A在远处拿了勋章回来,见到这里发生了sao乱,加紧脚步,却也被拥挤的人群阻拦。在远处,吕炀他们本来百无聊赖,毕业的日子,前首席挂了,现首席躺医院里,斐哥也不能出来,重要的人都不在…… 吕炀耳朵忽然听到了一些sao乱声,他问旁边的人:“怎么了?”有人说:“好像是首席来了。”“韩哥出院了?”吕炀疑惑地说。他站了起来,见礼堂那头人流有些混乱,而有几个人正逆向往那头走去,他当下灵机一动,说:“是斐哥来了!他有麻烦!走,我们快过去!” “让一让,让一让啊!校草来了!” “在哪?在哪?不是说韩遂吗,校草也来了?” “真的!?校草来了?” 因此,人群非旦没有疏散,反而越来越混乱了。 张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监视人员不愧是职业的军人,紧追不舍。情急之下,张斐跑到了舞台边缘,他看状况不对,半个身子爬了上去。军理学生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见有人被追,没帮着抓,反而默契地挡着追逐的人。这时,校方高层还未到达,舞台上只摆放着一些空的席位和传声器。张斐爬上了舞台,监视人员想把他拖下来,张斐却抢到了一个传声器,他在台上慢慢站直了身体,喘匀了气,对着台下露出一个挑衅而又孩子气的笑,然后鬼使神差说了句:“hi,嗯,你们好。” 监视人员的脸变得黑沉,掏出通讯器并开始联系场外的人员。张斐的身体慢慢往后退去,他见灯光蔽目之下台下一片黑沉,心跳如鼓敲击在耳膜上,他又说:“我是张斐。” 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安静,一下子又开始大乱起来。恐怕张斐都没有料到这个名字的杀伤力。原本台上爬上去一个人就很惹人注目,知道是失踪已久的张斐后,尖叫声和吵闹声不绝于耳。beta在毕业考试中的夺目表现让他一时风头无俩,不少死板的alpha成了他的忠实粉丝,反复观看录屏中beta“清秀又带着腼腆的笑容,如死神一般决绝无情的身手”……但beta身上始终笼罩着团团疑云,包括桃色事件,包括因孕退赛……更是将这种关注推到了极点。 张斐的脸上却浮现出少许愁容。他看到监视人员从舞台侧面爬上来了,并且手里拿着拘捕的手环,而更多的安保人员接到通知从礼堂门外进来。张斐一边往舞台另一面退去,一边手里暗暗把一个传声器的底座攥在手里,万一真的要抓他…… 校草被不明人员追击的画面自然也被临近毕业期的alpha们看见了,他们爬到椅背上,一边挥舞手里的制服一边大声吹口哨:“张同学别走!我是战斗x系xx班的xxx!我毕业要到天璇星第七军团报告!跟我结婚好吗!” “我去……cao!”趁乱求婚的人踩的椅子马上被踹倒了,又有人七嘴八舌地喊道:“别理他!张同学!我去的是天枢星第二军团,比他牛批!选我选我!带你去看大熊座流星雨!” “草……”这个更过分,马上被拖下群殴了。张斐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他感谢大家的好意,但是……他的身体呈现紧张的战斗前状态,军部追击的人员见群情激愤,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直接把张斐带走,就几分客气地说: “张斐同学,你的勋章我们已经帮你拿到了,怎么样,出来得够久了,我们带你回医院……” 张斐冷静地说:“我没病,不必了。”但他的背上已经因紧张起了一层绒毛。 军部官员笑笑,说:“张斐同学,你的身体怎么样……为了你的脸面,不需要我们细说了吧?你还是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哦,再过几个月,或许不能叫同学了……” 张斐脸色一沉,说:“我怎么样,不需要你关心。” 军部官员冷笑:“别不识好歹。一个beta……还不知道被谁搞大了肚子,不然怎么会中途退赛……”后面那句话,他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凭alpha的听力,临近的人都听见了。 张斐脸色惨白。 强撑的尊严仿佛松枝一样一踩就碎了,即使时至今日他已经不会因这种话语而受到伤害,但这始终是他不愿意提起的黑暗面。他攥紧了手里的“武器”,如果军官越靠越近,他势必要……而再被放归自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这时台下突然站出来一个人说: “谁说不知道的?孩子是我的。” 张斐的脑袋阵阵眩晕,但是他还是看清了,台下走出来的人是……顾时予,万万没想到。alpha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拨开人群,他手上缠着白色绷带,之前考试受伤仍未愈合,说:“是我做的。你可以调查我。” 他来凑什么热闹!但也够石破天惊了……张斐愣在原地,其他人和他一样,为这突然转折的剧情震惊。而顾时予似乎非常有说服力……他和张斐之前就是室友。人群像炸了锅一样,议论纷纷。说话间,又有另一个人在远处说: “你胡说。” 林鹿一个人坐在席位上,见有人看他才站了起来。早就保送至帝国研究院的他非常气定神闲。林鹿说:“孩子是我的。” 众人:“……” “看什么看,我的alpha功能正常。”林鹿说。 他怎么也……他们明知道……张斐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抓住胸口,因为突然的跑动,体内传来一阵不适感。他把自己的身体慢慢往幕布阴影里藏去。军部官员见突然有几个自认爹的,之前停滞的调查有了进展,注意力开始分散。 一种无言的默契似乎分散开来,礼堂内沸反盈天,吵闹声大得要把屋顶掀翻,工作人员劝阻几次都无济于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是集体承认吗……”“虽然猜到但还是太劲爆了……”“为(前)首席默哀……这是欺负韩遂不在吧……”吕炀左右看看,也自己举起手来,说:“等等!我觉得我也有可能……” 这下认爹的场面可就热闹了,人人都来给孩子认个爹,仿佛不站出来承认,就是林鹿说的“alpha功能不正常”一样。人头攒动,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alpha争着吵着要当孩子的爸爸。吕炀已经被拖下去打了,而军部官员看着也有点愣。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是你!明明就是我!” “放屁!你有我强么,看你就是不行的~” “想打架是不是,来啊!” alpha情绪激动,秩序就开始混乱,有些胆大包天的,开始爬上舞台,占据有利地形。军部来人有些恼羞成怒,大叫让他们安静,但军校生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校领导其实已经来了,在后台看直播,有人问:“老齐,不管管?”齐校长看着镜头里一个偷偷溜走的人,说:“急什么,年轻人火气大,让他们发泄发泄就好。”嘴角一笑,竟也不去管。 * 张斐偷溜出了礼堂,余惊未消。但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去见韩遂!虽然走得匆忙,没有拿上毕业生的银翼勋章,始终为遗憾,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凭借吕炀提供的信息,张斐成功找到了韩遂所在的军区医院。也许因为今天人都去参加毕业典礼了,又或者对于一个重症昏迷的人不需要看守,医院里的人少得冷清。 张斐一步步走向韩遂所在的病房时,脚步声在长廊里形成回音,一下下踩在自己的心上。他有点担心见到韩遂时的情景,会不会缺胳膊少腿,或者干脆吕炀在骗他,韩遂已经……。但当走到韩遂的病房前时,beta坚硬的心防还是软下来了,他眼眶一热,看着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插着一堆管子的韩遂,不禁隔着玻璃抚摸,韩遂变得憔悴了的脸。 “阿遂……” 最后如果不是护着他,韩遂也不会伤得这么重。而少了生命里的另一个支柱,张斐觉得他一下子脆弱起来。曾经朝夕为伴,现在分开这么长时间,已经让他非常孤独和不习惯。 “阿遂……快点醒来,是我……”张斐轻轻敲着玻璃,抚摸韩遂脸的轮廓,仿佛他能听见一样。韩遂肯定也没有见过,其实他还有这么脆弱的一面。人显得柔弱,往往是因为他有坚强可以依靠。他和韩遂就像是两簇微弱的火苗,相依为伴才有了热度。 “阿遂……是不是很疼……” 张斐不知道韩遂能不能听见他的呢喃,但久未谋面,他的眼眶已经湿润。对于最后在矿道里的情景,张斐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他始终记得是有个人护在他的身上,挡去所有落石……如果不是这样,他现在安能完好无损。 “韩遂!快快醒来吧!醒来,我有很多话对你说……”张斐的眼前一片水汽,擦也擦不尽。或许看起来韩遂是需要他的那一个,但他才是最为自卑和不安的一个,他也同样需要韩遂。 张斐庆幸自己这样落泪的样子没有人看见,那样他就不是那个强大而冷静的狙击手了。这时走廊里忽然传来一些匆忙的脚步声,张斐急忙擦掉眼泪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他看见一对军官夫妇模样的人匆匆经过韩遂的病房前,看了一眼,然后就走到走廊尽头医生的办公室里去了。 张斐轻手轻脚地跟过去,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里面一些场景。贵妇模样的人双手撑在桌上,显得尤为生气。另一个鬓上添了白发的军官很沉稳,什么都没说。贵夫人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醒来?在学校里好好的训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贵夫人一连串问题,医生紧张地不断解释。这时一道锐利的目光投过来,是那个中年军官。张斐躲到一边,里面的谈话声也听不到了。虽然只是匆匆一个照面,但他认出来,那个军官多半就是韩遂的alpha父亲,长得太像了……另一个人,应该就是他的继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