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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隔梦折花遗枕畔,遁迹拙引怨思疾

    第五章 隔梦折花遗枕畔,遁迹拙引怨思疾

    郑疏尘第二次去清明房中,是一个午后。

    清明睡得正沉。

    郑疏尘在靠窗的桌旁坐下,拿出一本书静静看。

    云宿端上一杯茶,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窗外的树影抖落在书桌上,时明时暗的。那杯茶正巧落在光中,热气缓缓上升,把光染成暖黄。细小的尘埃在那一缕轻光中浮动,悄无声息地落入茶盏。茶叶立在杯中,顺着杯缘打转,久了,才缓缓沉入杯底。

    清明的呼吸声浅浅的,像被风吹拂着的春草低语。他静静地睡着,没有翻身,没有挪动,若不是还有些微弱的呼吸声,郑疏尘是不会发觉房里里有人的。

    郑疏尘来了之后就没有走动,连桌上的那杯茶也没端起来喝,哪怕是是一点声音他也不愿意发出,最后连书也放下了,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他看着不远处睡着的清明,透过房中有些闷意的空气,感受到一身沉静和安稳的气息。

    六年前,他也曾守着这个人睡觉。只是那时他们还不曾知道对方姓名,只是一夜的守候,过了也就忘了。

    那年郑疏尘与几位友人在苏州,被他们拉去看戏。朱栏绮缦,云楼景阁,台上佳人流转的波光早就把看客的魂钩了去。脂粉浓,绫罗轻,那一张一合的嘴里吐出的缠绵艳词分明缠上了台下风流子弟的心。

    一人对郑疏尘道:“郑公子,您难得来一回苏州,不去试试?”陪客指着一方晦暗的角落:“看那孩子……虽是新来的,却已做得有模有样了。”

    后来“那孩子”就被送进了郑疏尘的房中。

    少年抹了脂粉,眼眶红红的。

    “把脸洗干净,换上这身中衣,好好睡吧。”

    他换了衣服,低头站在郑疏尘面前。

    “去睡吧。”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郑疏尘,爬上床。“咳咳、咳……”他断断续续咳着。

    郑疏尘给他盖好被子,问他:“你病了?”对上少年的眸子,郑疏尘发现他眼下有三颗痣。

    “咳……”少年摇头,给他让出一块地方。

    郑疏尘叹了口气:“你睡吧,不用管我。”

    少年闭眼。

    郑疏尘坐在床边,想着前两日他在雪夜孤灯下遇见的那个咳嗽的少年,愈发肯定就是他。郑疏尘守着他睡到天明,却始终没有问他的名姓——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

    “清明啊清明,你怎么来了这里……”郑疏尘反反复复在心里质问。

    床帘稍稍被掀动了一下,躺在床上的人呼吸急促起来。

    郑疏尘轻轻走过去。

    “滚开……滚开……”

    郑疏尘一惊,停了下来,以为自己吵醒了他。

    “不、不要……”清明断断续续吐出些不连贯话,“爹……”

    郑疏尘揭开帘子——

    清明整个人被盖得严严实实的,他的右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抓住被角,左手摸索着,试图揭开被褥。他额头、鼻尖都是汗,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耳后和脖颈上,把他缠得更热了。他脸颊发红,嘴唇发白,不时从口中喘出些碎语。他把被子往下扯了一截,他那件薄而透的中衣也蹭下了肩头,露出了白皙的肩膀。肩膀上有一处显眼的青紫淤青,如霉菌一般,仔细看下去,衣服里面也还有几处。

    “唔……”他张着嘴呼唤着,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只是皱着眉头,惶恐地想要躲避什么。

    “清明……”郑疏尘想叫他醒来。

    清明似乎能感觉到有人叫他,他张开嘴。

    “清明、清明……”

    清明突然安静下来,那在被褥中探索的手放平了,右手也无力地垂在床边。他的嘴半张着,再没有想要发声的意识,表情也渐渐凝滞,唯有汗水顺着脸流下。

    郑疏尘觉得不妙,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提高声音唤道:“清明、清明……”他握起清明那只无力的右手,按抚着他的掌心:“清明……醒来吧……”清明的手心guntang,尽是虚汗,像刚从热水里洗出来一样。

    清明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挣扎。接着,他又喘起气来。

    “清明……”

    他终于睁开了眼。

    清明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意识到自己醒了,也没有意识到身边有人。身体似乎不是他的,他还没有意识要去控制自己的肢体。

    能呼吸了——清明首先是这样想的。

    眼前也不是黑暗了——清明意识到自己醒了。

    于是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转了转手腕,确认手、头、脚都可以动以后,他才敢肯定自己还活着。

    清明歪头,要看看是谁正握着自己的手。

    郑疏尘对上一双清澈而呆滞的眼眸,他松了口气:“清明……”

    “热……”

    “那我给你揭开一点被子。”

    “嗯……”

    郑疏尘缓缓把他脚下的被子揭至膝盖上方,一双纤白的腿一点点露出,他腿上竟有十几处渗血的啮痕。

    “全部揭开……”

    郑疏尘把他上半身的被子也打开一些,“可以了,不能再揭了,会受凉的。”

    清明自己伸出手,把被子扯到墙边,让自己只穿着一件上衣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因为要敷药,他的下身是没穿任何东西的,所以那些残忍的痕迹全部暴露在郑疏尘眼下。清明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抱住被子,似乎又准备睡去。这下,他清瘦的脊背也被郑疏尘一览无余了,上面有三两道勒痕的,发青,有些地方还蹭破了皮,红肿的。

    来人的是谁都无所谓了,快让我死吧——清明这样想着,又要睡去。

    郑疏尘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到清明身上:“怎能什么都不盖呢?”

    清明觉得有一方柔软而温暖的东西贴到自己身上,还有些阳光的味道,他嗅了嗅,并不讨厌,就将就着盖了。于是安心地闭上了眼。

    郑疏尘这回坐在床边,没有再挪动。他想起那夜清明的哀吟,又看着现在床上这副昏沉的病体,想象出清明被蹂躏的媚态,心像是被千万利刃捣撵着,流不出的悲愤之血无处释放,只能含回去。他对着那瘦弱的病身发誓:清明,我定要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清明的呼吸又均匀起来,或许是做了个好梦,他没有再呓语。

    郑疏尘看他蜷着身子,觉得他大概是冷了,就轻轻扯出被子,给他盖上。

    清明就在这时翻了个身,面朝郑疏尘睡着。

    郑疏尘忍不住去抚摸他的脸颊,“清明……”他的脸很小,郑疏尘一只手就可以盖住他的侧脸。

    “给我摘……一枝花……”

    郑疏尘笑着,和梦里的他说话:“好啊,你要哪一枝?”

    “开得最繁盛的一枝……”

    “开繁了,谢得快呢。还是要花骨朵多的一枝吧?”

    “不……要开得最繁盛的一枝……”

    “好,我给你摘,最繁盛的。”

    清明笑了,露出浅浅的牙齿。他把手贴在唇边,很满意的样子。

    郑疏尘看见他孩童般天真的笑颜,竟晕出泪来。清明,你只有在梦里才这样笑吧?

    梦里是轻暖的绿意,烟霞般的桃花沿着河堤盛开,河水载着落花向东流去。有个人,有个人为他摘了一枝花……

    清明睡到了傍晚。他睁开眼,发现枕边有一枝白色的月季,便伸出手去捻弄花瓣。

    “怎么不是桃花呢……”

    没有人回应,因为梦已经醒了。

    过了一段时间,云宿推门进来,把晚上的饭食送来了。

    “云宿,中午是谁来了……?”清明躺着,把花凑到嘴边,让冰凉柔软的花瓣贴着自己的嘴唇。

    “没有谁来,秦大人。”

    “他来过么?”

    云宿没回答。他只是同往常一样,把清明扶起来,换下他一身被汗浸湿的衣服,用毛巾拭擦身体,给伤口涂药,喂他吃些东西。

    清明靠着床,看着一言不发的云宿,委屈起来:“你们……一群骗子!”

    云宿见清明含着泪,奇怪道:“您这是怎么了?”

    清明身子本来就弱,病中情绪稍一激动,更是全身发热,发麻。他这脾气却也怨不得别人,只怪他自己本性多疑。他本来是想怨云宿的,最后怨起自己来,怨自己常常把梦当真,怨自己总处在飘忽的幻境之中。清明丧气地啜泣起来,他最恨自己这副病态的身体,最恨自己敏感多疑的内心,他巴不得哪天丧失所有感官,混混沌沌死去才好。

    清明颤抖地伸出手,把月季掐破,再一把扫去那些花瓣。他哭道:“我不要!”

    “这花哪惹你了?”云宿只是心疼那朵花,随口说了那么一句,没想到把清明惹怒了。

    清明恨恨地看着地上的花瓣,急促地喘气,越喘越厉害,最后捂着胸口,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他的手脚渐渐僵硬,放在胸前的手也握不住了,竟僵直地凝固在原位,保持着抓挠的样子,十分骇人。随着喘气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清明似乎再也受不住,他的眼泪顺着惨白的脸颊如河水一般不受控制地涌出。

    云宿是第一次见清明这样,他立刻握住清明僵直的手,按摩他的掌心:“秦大人,我不该那样说的,对不起……”他诚诚恳恳地说了一通话,摩擦着清明僵冷的双手,直到清明的喘息渐渐平缓下去。

    清明不知在梦里死过多少回了,可是当真正的死亡逼近他时,他才有这般求生的痛苦和惶恐。这算是清明最严重的疾症,这病不发作则无事,发作起来则全身不受控制,没有什么药可服用的,只得由人劝着,等情绪稳定下来才缓得了。

    清明仍在喘气,比之前的急喘好许多了,现在是深深的呼吸。

    云宿把地上的花瓣收拾干净,静静坐在清明身侧。

    清明说不了话。

    云宿揉捏着清明的手,慢慢道:“花是郑大人给您摘的。这时节已经没有桃花了,倒是刚开了月季,便给您摘了来。”

    “他……”清明想说话,却只能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云宿替清明揩去眼泪,道:“他来了的,他中午来的,您在睡觉。他一直在房间里陪着您,下午才离开。呀……别哭了,”云宿摸摸清明的头:“您想见他吗?”

    清明红了脸。

    “下次他来了,我叫您醒来,好吗?”

    清明摇头。

    云宿苦涩地笑了笑,“那说好了,下次他来,我叫您醒来。”

    清明还是摇头,他不想去期待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