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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骨,仆骨。云之将这两个字在心底念了几回,只尝出一番“枭骑战斗死”的森寒杀意。淋淋血rou被战车马蹄碾成污糜,野乌于腥臭血气中喑喑地嚎叫。而仆骨冷冷立在战场当中,披血含煞,如一尊摄魂取魄的魔神。卓云之为这想象中的情景激起战栗,一种源于掌控欲的强烈快感如菟丝藤蔓攀援而上,密密匝匝将他缠了满身,他下意识深深吸了口气。 仆骨听见了那一声急促的呼吸,嗅到了腥甜黏腻的欲望。如草原上的狼,暗中窥伺牧人羊群的欲望。他缓缓眯起眼,不着痕迹地曲起双腿,足下紧绷,做出一个随时皆可发力奔起的姿势。贴在身侧的臂膊还存着几分力气,双掌合拢间,可扭断活人骨。但卓云之似乎很快便平静下来了,一迳起身离开了这方狭隘的暗室。将出未出之际,他回首一望,只看见油灯灭尽的黑暗中镶一对熠熠琥珀,冷厉猛鸷,像一只头狼。 檐上落雨声声,檐下步履橐橐。 两人一前一后穿行于阴暗压抑的窄巷。卓云之走得袍角飞扬,仆骨缀在他身后,脚步很轻。如若不是身后的呼吸声,云之几乎要以为十两银子是白白送予了旁人,只给他换回了一个回味悠长的幻梦。 巷口外人来人往,喧哗声沸,巷内一片阒寂,唯有檐滴水、步声声。内外间似是卡了道无形屏障,将这一坊隔作地府人间。仆骨立在日光分成的阴阳关口处,前一步便是豁然青天,他定定望了一眼前方,旋即缓缓踏出。他没有回头,也不曾闭眼,旷野养育的生灵不需要枷锁,也绝不会再回到腐朽囚牢中。 他是至高天神身侧自由奔腾的骏马,他是炽烈火焰中焕然新生的雄鹰。 仆骨有一双很漂亮的手,云之的眼光从指甲滑到骨节,从苍劲有力的手背攀到强健的臂膀上。 胡人有射雕手,这个名号最早见于李广传记。汉武曾使中贵人跟从李将军广研习兵法以备匈奴,这些中贵人多为近臣宦官,身率数十骑与匈奴三人作战,却反被打得落花流水,是名副其实的“以一当十”。后来有清晰记载的射雕手,是北齐斛律光。有言“光尝从世宗于洹桥校猎,见一大鸟,云表飞扬,光引弓射之,正中其颈。” 卓云之只隐隐听过“射雕手”,却不曾亲眼见过,此时见得仆骨一副宽肩长臂模样,心里不禁生出一番神往。 而这高大的青年便在他神思飞扬之时发声了。“去昆仑,路上不安稳。”仆骨牵着缰,只觉那碎宝石硌得掌心发痛,鞍辔上缀金嵌宝,风一动便叮铃乱响,他实在不甚理解卓云之的爱好。马鞍能让人、让马舒服便是好选,何须弄这些东西。 “给你弄把刀......你用刀?” “用。还要拍髀,要弓。”拍髀即是短刀。 卓云之高踞马上,听了这一句,立时俯下身贴近了仆骨:“你射术很好么?”不待回答,又紧接了一句:“听说胡人部族有射雕手,你可是么?”仆骨没在意这堪称无礼的追问,神色依旧是冷淡沉然的,只在听到“射雕”时,眉间微微簇了一下。他讨厌这个称呼,汉胡却皆以此为弓手的最高荣誉。 仆骨年少时救过一只白额的雄鹰。彼时他仍在铁勒部中,随阿耶逐水草居,夏往半山,冬归南场。他一日跟着牧犬一路奔行,忽地见到一团污色,他喝退了摇尾的大狗仔细去看,却是只鹰奄奄地落在草间低地上,翅胁有疮,血骨生蛆。如若不是偶然一动,他一定以为这生灵的魂魄已然去见阿胡拉了。他小心翼翼地用清水濯洗了伤口,嚼了草药敷在鹰翼上,最后捧着它回去见阿耶。 阿耶吹着刚沸的奶,看了看鹰,又拨了拨羽毛凌乱的翅膀,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骨头好着,养吧,摩那神也会高兴的。” 摩那神是最高天神阿胡拉创造的神灵,保护一切动物。仆骨家的马、羊,包括野地里的猛兽鸟虫,都安然蜷缩在沃胡·摩那的掌心里。 从此仆骨从少年到青年,身边都紧紧跟着一只白额黄喙的鹰,直到他被当做贵人的战俘,远远离开铁勒辽远广阔的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