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播种之日
“埃文,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埃文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道,“我没事……” 听到埃文说自己身体没有异常,亚当毫不客气地把枕头掀起来,露出藏在下面那张阴云密布的脸。 “既然身体没有异常,就不该无故旷班,这种不守信用的做法很可能会损害到你的信誉值,职场的同事和上司容易对此感到不满。如果有特殊原因,至少应当打个电话请假。” 埃文又奋力抢回枕头,把脸完全盖住:“反正他们本来也不喜欢我,损害就损害吧!” 亚当叹了口气,他这次动作很温柔,从埃文手里夺走被蹂躏得乱七八糟的枕头,把自己的胳膊伸过去给他抱紧,并用另一边的手抚摸他乱蓬蓬毛茸茸的头发,试图让那些不安分的呆毛服帖下去。 “我感觉到你的情绪不太稳定,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事了吗?” 埃文自然没告诉亚当自己遇到凯尔的事。明明仿生人没那么多情感变化,但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不想说,甚至希望和凯尔有关的事从此以后就烂在自己肚子里,到死也不再提起。他撇撇嘴不说话,干脆把亚当用作新的抱枕,把脸整个埋进去,深吸仿生人身上特有的无机质气息。 “天气预报说一会儿有雷阵雨,天气不好,不想去工作……” 这恐怕是全天下最烂的借口,任谁听到都要取笑埃文的不成熟,但亚当从不嘲笑任何人。他像是表示理解一般点点头,在保持身体不动的情况下尽可能伸展胳膊,把堆在一旁的棉毯拽过来,盖在埃文身上。 “既然如此,就好好休息吧。”亚当说,亲吻啄吻埃文的眼角,“需要我陪你吗?” 埃文本就是心情欠佳想耍个赖,现在被亚当的温柔搞得良心不忍,有点躺不住了,扭了扭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没事,我有自己的安排,你去忙就好,不用太管我。” “好,如果有什么吩咐就记得喊我。” 亚当离开了寝室,留下埃文一人。说是有自己的安排,其实也是埃文临时起意的说辞,除了工作他根本无事可做,只好如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在空房间里踱步。四处逡巡的视线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埃文走过去,停在书柜前,伸手拿出几本相簿。 “好怀念啊……”他呢喃着翻开相簿,手指拂过照片上略显陌生的脸庞。 在他离开家独自生活前夕,父母不仅为远行的儿子打点好了行李,还擅自塞了几本相册,希望他能永远记住过去那些感动的瞬间。埃文推托未果,只好把相簿带走,如废品般堆在自家的角落不去问津。 相片内容从埃文出生到大学毕业,一应俱全。除了父母,也有不少同学和老师出境,所有人都在笑,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幸福美满。就连恶意给他差评的老师,还有曾经欺负过他的同学都在镜头里大笑着,与他称兄道弟,就好像那些校园暴力不过是同龄人间的小玩笑,毕业后便能一笔勾销。 傲慢、自私、无药可救……为什么这些人还不快去死! 火气正盛,埃文一甩手,狠命把相簿扔向地面。 “埃文?出什么事了?” 声音引来在隔壁房间的亚当,他推门走进来,一眼就看到气到发抖的埃文和满地狼藉。亚当没有多嘴乱问,走过来拍拍埃文的肩,弯腰拾起散落地上的相簿。正准备放回原处,一张照片从松散的相簿中飘出来,落在地上。 “这是你吗?”亚当指着照片中笑容腼腆的小男孩,问道。 埃文没好气地“嗯”了一声,眼角余光扫过照片,发现照片中的其他角色正是当年欺负他的同班同学。多年前的往事浮现眼前,埃文又回到了儿时的夏天,他前一秒还在被坏孩子们摁在沙坑里欺负,后一秒就被叫过去拍班级合影。照片里,对他拳打脚踢的孩子笑嘻嘻地同他勾肩搭背,任何人见到都要忍不住感叹一句“你们感情真好”。 感情真好…… 哈哈,这真是埃文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仿佛等待审判,埃文紧盯着亚当,等待他对照片内容发表评论。过了良久,亚当把照片归于原处,不论是那句惯常的“感情正好”还是其他什么,一概没有。 或许是习惯了被局外人调侃,埃文有些无所适从,他忍不住眨眨眼,悄声道:“就这样?” “什么?” 埃文没料到自己会把心里话脱口而出,更没料到会被亚当听见,顿时陷入窘迫:“啊,不……我没说什么……” “埃文,不要对我隐瞒。” “唉好吧,我就是想,你盯着别人小时候的照片看,看完后就没什么想法吗?” 比如“你和你的朋友们关系真好”之类的。 “我只是在记录关于你的点滴而已。”亚当说,“非要说想法的话……是啊,我很羡慕。” “羡慕什么,朋友吗?” “朋友?不,我不认为人类之间的复杂关系可以用一张充满笑容的照片来诠释。据我了解,仇敌见面不一定会立刻大打出手,但总会相视一笑。” “……你了解得好透彻啊。” “电影是一种不错的传播媒介,就算足不出户,我也能领略到不同的人生和文化。”说完,亚当笑了笑,不知是不是错觉,埃文竟觉得他的一颦一笑中有了些所谓的“人情味”。 “说回来,你刚才问我羡慕什么。在此之前,我想先让你看一样东西。” 亚当带领不明所以的埃文离开房间,来到角落的储物室。在埃文的记忆里,储物室总是藏污纳垢,他从搬进来之后便从未整理过,里面堆满了不知积压多少年的尘埃。亚当只搬过来不过数日,这间乱七八糟的小房间就被整理一新,日照透过屋顶一块巴掌大小的磨砂玻璃照下来,洋洋洒洒落在灰尘上,好似在烟水晶中沉浮的金点。 天光柔和了画面,仿生人那人造而成的虹膜竟也柔和下来,与人类如出一辙。他在阳光最充沛的木架旁窸窸窣窣做了些什么,双手背在身后。“你猜是什么?”他问。 “额,你种的植物?” “种子的生长期很长,不会这么快长大。”亚当稍稍侧身,露出藏在背后的彩色玻璃瓶。 玻璃瓶上面还残留着胶水的痕迹,大约是喝光回收的饮料瓶,亚当把它们清洗干净,灌上清水,插了几朵不知从哪儿摘来的无名野花。那些本无人问津的小花沁润在水色和金粉一样的光照下,竟意外地生机盎然,比开在路边时不知要鲜艳多少倍。 但不管它们现在看上去怎样,不出三天,花瓣就会衰败、凋零,无论什么办法也无法暂缓它们的消亡。 “这是我。”亚当突然说,“从电子脑开始运转那一刻起,我的认知就已经被设定好了,跟这朵花一样,没有根茎,相见便已成定局。不光是我,其他仿生人也都一样。我曾隔着仓库的玻璃壁见到过一次自己的造物主,一位人工智能学者。他告诉我们,我们体内的人工智能都是失败品,虽然原始代码的区别会让我们最终发展出不同的性格,终归只能在限定范围内成长,做着一成不变的工作直到退役。” “而你和我不同。”亚当又捧出一个灰尘扑扑的花盆,郑重地将他交到埃文手里,“这是你。” 一颗未发芽的种子。 “和你相处这么久,我对人脑和电子脑的差异有了更深的了解。不论好坏,你拥有过去和根源,就像这颗尚未发芽的种子一样,有足够的营养和沃土去成长。过程可能充满困难和不确定,但永远是自由的,我很羡慕拥有这些可能性的你,这是作为仿生人的我可望而不可及的。” 埃文捧着种子,心情比陶土盆还要沉重:“就算我是植物,也是被修剪到再无棱角的那种,哪还有什么自由?” “我从书上读到过,被剪断的枝叶还会重新生长,你也可以。” “你也可以。” 从埃文堪堪记事开始,他的人生便充满了否定和要求。生活被父母摆布,学业被教授阻挠,工作被上司管控……诚然,埃文脑子不聪明,性格不开朗,总是默默无闻,没有特点,似乎生来就该被其他人掌控。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对埃文进行干涉,从未有人停下来,拍拍他的额头,问问他的想法,对他予以肯定。 不光是对埃文,所有人都一样。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已经习惯了彼此伤害、否认,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火药味。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成为落在炸药上的火柴,砰的一声,战斗就开始了。 善良、真挚、正面地回应,明明这才是人与人相处的基本…… 亚当脸上那条象征非人的连接线在日光下反射着银光,刺疼了埃文的眼。在他迷茫的视线中,这条线划分开人类与仿生人的边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暧昧,随即完全泯灭在了强光之下。 “埃文,你在伤感吗?” 埃文一怔,揉掉含在眼眶中的泪,嬉笑着答:“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点事。怎么,莫非你感觉到了什么奇怪的脑电波吗?” “不是。”亚当摇头,端着下颚若有所思,“详细分析过关于你的信息后,我似乎可以读懂你的表情了。” 亚当意味深长地注目让埃文羞红了脸,他举起花盆,遮住脸庞:“哎呀,何必把宝贵的时间用在分析这种东西上,又没什么用,占内存!” “不,很有用。我之前也说过,你很特殊,值得分出空间来记录分析。” “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把种子移到院子里!这花盆也太小了,长不大的!” “埃文,等等我,别跑那么快,埃文!” 天气预报中的阴云迟迟未来,阳光始终晴朗,仿佛要耗尽此后终生的阳光一般。他们两人在院子开阔处一方土地,把种子移过来,围上篱笆,浇水施肥。才刚种下,亚当就已经开始期待绿荫遮天的那一刻,说将来可以在树下喝茶休息。埃文噗嗤笑出声,问他如果是长不高的灌木怎么办。 “那也是我们一起种下的灌木丛。”亚当说,“不管长成参天大树还是矮小灌木,都可以自由生长,都很了不起。” 埃文啼笑皆非:“你这话说得,简直跟炫耀自己孩子的家长一样……” “家长啊……我记得在人类社会,家长一般指将生命带到这个世界并抚养长大的两个个体。我们栽下种子,悉心呵护,严格意义上讲不正是它的家长吗?” “等等,我们?” “是的埃文,你没听错。我们,你和我。” 当他们还在握着手,聊着乱七八糟的话,开着玩笑,畅想着未来,在城市另一侧,两人不知道的某座建筑里,新一批的陪伴型仿生人拼装完成,准备进入市场。这意味着,将有一批旧型号的仿生人退役。 为保证市场的活力,仿生人的平均服役年限为5年。 乌云从天边飘来,雷声轰响,就快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