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八
其实周世尧的来访不无道理。 数十年朝夕相处,杨蕙早已看清周世尧俊逸笑脸下如魔鬼般蛰伏着的扭曲心性——这人似乎将他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奈何这份掌控欲又极其微妙,瞧起来若有若无,难以捉摸。 杨蕙生性喜好自由,常常在外头昏天黑地地胡闹,周世尧却从不多加管束。哪怕狐狸因此惹来不少祸端,他也不管不顾,甚至笑吟吟地作壁上观。 可等到杨蕙对某事某物格外上心之时,双生子般敏锐的直觉和多疑的性子总能让这人察觉出异端来。 要知道,周统帅向来是个惯于掌控全局的阴谋家。杨蕙料到华北遍布周世尧的耳目,或许这人一时兴起,只消几刻钟便能查清他在舞厅究竟搂了几位妙龄舞娘柔若无骨的腰肢。好在周世尧从未将此事挑明,杨狐狸自然不甚在意,只有在周世尧偶有过火时才会恼起来,骂他早该收敛收敛那过分古怪张扬的占有欲。 与他们在糕点店前偶遇的那位酒友恐怕正是周世尧眼线中的一员,所以一转眼,杨蕙与陌生男人私会的消息就传到了周世尧耳里。 祝箫意素来深居简出,行事低调,抛头露面的行政公务皆由省长代劳,可那酒友就算没能识破祝长官的身份,也只需将祝箫意的外貌与周世尧描述一番,这处处留心的周统帅立即便能察觉到端倪。 杨蕙是个谁都拘不住的主儿,周世尧难得见到他对人如此上心,心中顿生警惕,颇有些自身威信遭到挑战、掌控权受到撼动的意味在。 于是他这一来,原本暖融融的包厢内顿时连空气都凝结了。 还是杨蕙反应快,当即露出一抹惊喜又无辜的笑容来:“世尧,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还要瞒我到何时?”周世尧喊人加了副座椅碗筷,堂而皇之地在杨蕙身旁的位置入了座,脸上俨然是兄长般暖煦的微笑,“怎么,南絮还想当着我的面金屋藏娇不成?” 杨蕙眼波流转,下意识瞥了一眼被含沙射影讽作“娇”的祝箫意,脸上却作出被逗笑的表情:“你要来,我哪会拦着你?这不是凑巧遇上了祝长官,想着和他叙叙旧么?” “哦……祝长官,久仰大名,”周世尧的目光这才转到祝箫意身上,那张俊朗的脸上笑意更甚,“没想到南絮会与黑龙江军政总司令的关系如此要好,这倒让鄙人颇感诧异。” 他们先前虽碰过面,却碍于种种原因没能结交,如今竟在这般尴尬的处境中正式会面了。 祝箫意依旧端坐着,闻声不冷不热地抬眼道了一声“久仰”,细窄的瞳孔在茶褐色眼瞳中犹如一颗嵌于琥珀中的深邃黑斑。 说话间,已有用白瓷装盛的官燕、宫门献鱼、凤尾桃花虾与鸳鸯酥合、豌豆黄、蜜樱桃等蜜饯点心流水似的呈上来。满桌佳肴美馔鲜香扑鼻,席间三人却暗潮汹涌,心思各不相同——祝箫意摆着万年不变的阴沉冷面,杨蕙脸上挂着明媚的微笑,暗中却在咬牙切齿,倒是周世尧笑得愉快又轻松,眼底恶意似有似无。 这周世尧……就是来闹事的! 果然,周世尧没过多久便悠悠地开口了:“不知祝长官来北平这一趟……是有什么打算呢?” “只是来京城逛逛。”祝箫意语气疏离。 周世尧转过眼来,挑衅般直视着祝箫意,一对瞳珠漆黑如墨,阴恻恻的难以透光。每当他促狭地眯起双眼,那冰冷的、轻慢的目光便像极了来自恶龙的倨傲的审视。 “是吗?祝长官怎么可能只是来这逛逛?就连旧时的皇帝老儿都知晓微服私访的乐趣,毕竟家中的景致看厌了,只觉得江南的美景美人玩赏起来才别有一番风味,”他双唇抿起一点微弱的、带笑的弧度,“最好再偶遇几位不谙世事的江南美人,花前月下一番幽会,花几两银子就哄得人家心花怒放芳心暗许,就算是有主的姑娘也能一并糟蹋了,岂不美哉?” 这夹枪带棒的腔调活脱脱与杨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短短几句话便将杨蕙与祝箫意阴阳怪气地讽了个遍。 饶是祝箫意心性沉稳淡漠,此时也厌极了周世尧弯弯绕绕、明嘲暗讽的行径。他眉心紧皱,有如悬针,已有酷寒之意自阴霾密布的眉眼间隐现,线条冷硬的薄唇更是微微抿起,俨然意欲开口。 可就在这时,小厮敲门进了包厢,低眉顺眼地将一叠报纸送到杨蕙手上:“杨先生,您要的晚报。” 杨蕙接过报纸来,对那小厮露出一抹颇为亲热的笑容:“多谢。” 再转过脸,他将手中报纸抖了抖展在膝头,一面随手翻阅,一面笑道:“唉呀,好端端的一顿饭,周世尧你这冤家,又在和祝长官瞎说些什么?一会儿惹得我连看报的好心情都没有了。” 自周世尧一出现,杨蕙便在拼命想法子——他必须打消这人过重的疑心,再将这蓄意来闹事的家伙支开! 可是……周世尧从来都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他们对彼此的性格早已熟悉到……光是看眼神便能领会对方的心思。 在华北活动多年,杨蕙有着自己的人脉圈子,他大可以指使他人给周世尧近日来颇为留意的几笔贸易往来做点手脚,叫周世尧一会儿不得不离开。可这事来得凑巧,照周世尧睚眦必报的阴毒心肠,必定会顺藤摸瓜找到杨蕙脸上来,所以暗中使绊子是绝对的下下策。 另外,他还必须想出与祝箫意沟通的办法。周统帅与祝长官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道理闭嘴忍受另一人的冷嘲热讽。哪怕祝箫意性情再稳重,再碍于他杨南絮的情面不好发作,骨子里终究是个残暴冷血且固执的毛子。 这回若不能安抚住祝长官,周祝两人生隙事小,杨蕙更为担忧的是——周世尧这番捉jian般理直气壮的来访无异于当面羞辱。祝箫意此时恐怕心情极差,大有可能连带着对他也心生厌恶,返回北地后便再也不会愿意与他交好。 但周世尧懂俄文,视觉更有着天生将领的敏锐,只怕半点儿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想在这酒桌上下与祝箫意暗通款曲多半行不通。一旦让周世尧发现他们暗地里勾结的行径,不仅会惹恼他,更会让他多了日后针对祝箫意的藉口。 那么剩下的选择便只有一个——演戏! 什么是周世尧最在意的事儿?他所在意的……无非就是杨蕙是否仍是那个被他死死掌控住、从未对任何人动心的杨南絮。 他此番前来,除了宣示主权,铲除掉可能撼动他地位的潜在对手,更有明里暗里地试探杨蕙与祝箫意关系的意图在。 杨蕙一想明白,心里便有了底,但另一层担忧随即浮上心头——可他演戏瞒住了周世尧,自然也能瞒住祝箫意……那时该如何是好? “南絮,我还不懂你的心思?”恰巧这时,周世尧再度开口,佯装着长兄教导贪玩的幼弟一般无奈又宠溺的口吻,“往后再遇到这种事儿,定要先知会我一声。否则一旦你出了意外,我该如何同义父交代?况且……我也会心疼南絮你呀。” “……是我的过错,”杨蕙心里骂周世尧惺惺作态,面上却维持着姣好的笑脸。他扔下报纸,拿起酒杯长身而立,蓝眼珠里晃荡的盈盈笑意如潋滟波光,“没能顾虑世尧你的感受,看来我得自罚一杯才算像话。” 语毕,他仰头将满杯酒液一饮而尽,白皙脆弱的咽喉因此袒露,一抹精巧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有如雀鸟颤动的心脏尖尖。等他将双唇自玻璃酒盏边缘移开,两颊已染上惑人的薄红,那湿润嫣红的唇瓣更被酒光洇湿,如烂熟的红杏rou般晶莹饱满,仿佛方才并非罚酒,而是与爱侣甜津津地唇齿厮磨了一轮。 “哈,我哪有怪罪南絮的意思?”周世尧这才勉强满意,摇着头道,“罢了,罢了。” 可惜他本就是来闹事的,目光一晃便绕到了祝箫意漠无表情的脸上:“说起来,祝长官想必常饮洋酒,可喝得惯国内的佳酿?” 他这是……想要给祝箫意灌酒吗?! 杨蕙心知那酒量差的毛子答或不答皆会被周世尧寻得借口数落,偏偏他必须演戏,不能替祝长官解围,于是只能顺着周世尧的意思笑着说道:“祝长官,茶庄给咱们备的酒可是汾阳杏花村申明亭义泉涌所酿的白玉汾酒,这家酒坊曾在十几年前的美洲巴拿马博览会拿下了一等奖章,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佳酿。” 见他帮着周世尧说话,祝箫意森冷的眼底果然又新增了几丝阴翳,开口依然是硬邦邦且不近人情的喑哑嗓音:“那真是可惜了,我不喝酒。” 他今晚本就没有喝酒的打算,所以连酒杯都没让茶庄的小厮拿来,碗筷前仅仅简简单单地摆了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别这样嘛,大家好歹是朋友,”哪知杨狐狸不嫌事大似的招了招手,从一旁等吩咐的小厮那儿取来一只模样漂亮的玻璃酒盅,亲手斟满了莹澈透亮的酒浆,再嬉笑着摆在他面前,“祝长官不喝这酒……就太不给我面子喽!” 杨狐狸!祝箫意暗自咬紧了后槽牙,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杨蕙递来的半透明酒盅,心中气恼又失望。 杨蕙明知他酒量,明知他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势下喝酒,还偏要给他灌酒! 这狐狸实在是、实在是……等等! 祝箫意的视线骤然一顿——借着递酒时弯腰的动作与洒在桌面上的影子,杨蕙短暂地挡住了周世尧鹰隼般锐利的视线。 于是祝箫意得以看见剔透的酒液在玻璃酒盏中滉漾着浅金色的流光,而就在酒盏底部,那曾被杨蕙细白手指触碰过的地方,居然粘着两枚极其细微的、若不近距离观察便难以察觉的铅印小字——“等”、“我”。 那必定是杨蕙在翻报纸时……从报上偷偷抠下来的! 祝箫意心下一动,面上却依然绷着纹丝不动的冷硬线条。他紧锁着眉头,将酒盅从桌上拿起,仿佛意欲嗅闻酒香般略微低头,鼻翼微动,指腹却拂过杯底,将那两枚小字抹去。 做完这个动作后,他冷冰冰地哼了一声,放下丝毫未动的白玉汾酒,重新望向杨蕙与周世尧,目光凛冽如刀:“……多谢杨先生好意,可我还是不想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