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合同作废
离开这群人,我哥拉着我走到会场另一边。 他顺手从桌上的香槟塔中拿了杯酒,端在手里掐范儿,我看着那摇摇欲坠的酒塔,没敢伸手。桌子上只有小甜点,看上去没什么食欲。 这一路上,他又和不少人寒暄问候,走走停停,半天才终于到达最后一桌,他把香槟放在桌子上,和桌边站着的几个男人招招手。 “你们都在这呢。” 我哥的姿态很放松,看来这些人都是他亲近的朋友,比外面那些塑料友谊要真实不少。 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很自然地接话,说:“关海啊,你怎么来这么晚?大家等你半天了,你迟到了,得自罚三杯吧?” 我哥很痛快地端起酒杯,喝了三杯。他怎么这么听话?这人谁啊?看得我心里冒火。 那人见了,鼓掌大笑,说:“海哥好酒量!既然喝了三杯,再来三杯也没问题吧?” “你还得寸进尺了?”我哥笑骂道,他好像还真要喝似的,手又伸向了第四杯。 “三杯就够了,香槟又不是海碗白酒,哪有人连喝六杯的?品酒也得和国际接轨。”我说。 我哥和那个男人都愣了一下,他们没想到我会突然插嘴。 “我哥身体不好,不能喝太多。酒水伤身,还是浅尝辄止吧。”我又说。 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其实我心里有数,我哥和他态度自然亲厚,他们应该是关系比较好的朋友,我是我哥的弟弟,这话说出来也占一个关心则乱的理,他们不会和我多计较。 那个男人果然没生气,而是一脸兴味地看着我,看又不会掉块rou,我任由他看。 “这是你弟弟?关泽?”他问我哥。 我哥叹了口气,挺无奈地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膀。 他看我的眼神怪温和的,整得我都不自在了。 那个男人哈哈大笑,说:“果然和小时候一个样!” “我还奇怪呢,你一路走过来,他都没调皮,我们都以为认错人了。没想到,你弟弟长大了脾气收敛不少嘛!” 他说完之后,其他人也接茬了。 “对,关泽刚才开口,我才敢确定,这还是你那个弟弟。” “还和小时候一样,就他能欺负你,别人一说你不好,他就要炸毛。” “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把你一个变形金刚模型摔碎了?我到现在还有阴影呢!” 这事我哥记得,他敲桌子让人住嘴,说:“打住打住,指控不成立,我不是原谅你了吗?” 对方作怪地打了个哆嗦,说:“你是原谅我了,可你的好弟弟连着追了我一个星期,和狼崽子似的,我看见他就害怕。” 另一个人说:“关泽,你还认识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心说,抱过我的人多了去,大哥你是谁啊,我认识你吗? 我哥看出来我的疑惑,和我解释了一下:“这些是我小时候的朋友,爸爸和他们的长辈是老相识了,你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我和我哥年龄有断层。 我挨个打量过去,和他们敷衍了事地打招呼:“哥哥们好。” 等我哥把这些人介绍给我,我也没记住太多。唯一一个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个穿灰西装的男人,我哥说他是目前国际上有名的脑科医生,我妈的事,还是拜托他帮忙的。 我连忙对人家鞠躬,说谢谢。 “小泽这么有礼貌啦,我肯定尽心尽力帮忙,”灰西装笑眯眯地说,“伯母的事情我没把握主刀,就请了我的老师出山。但是,说实话,这个手术风险很大,你还是要做好准备。” 丧气话不必多提,我自然早有准备,于是又对人家千恩万谢一番。 这时,全场关灯,场地中央打下一束光来,晚宴开始了。 大家纷纷找地方落座。我和我哥这一桌全是年轻人,大家关系好,也不怎么讲究座次,一来二去就把我和我哥分开了。我两边都是不认识的青年人,我哥则挨着那个灰西装医生坐下了。 晚宴全程我都心不在焉的,饭不好吃,饮料只有香槟,我不喜欢喝酒,只能闲着无聊刷手机拍视频发微博。 我没和多少同学提到过家里的事,他们也一直以为我就是个平平无奇小康家庭,今天见到我发微博,一个个都和见了鬼一样跑过来问我从哪里找到门路买到票的。 看来今晚的慈善晚会还挺有名气的。 除了那个医生,我没收获到什么有用的,对这些人的连珠炮问题也无力解答,干脆把通知栏锁了,眼不见心不烦。 怎么还不走? 我哥一直和那个灰西装说话,我就盯着我哥看。 说起来,我哥长得也不错。当然没我好看,但最少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比那个灰西装好看,也比我身边这俩陌生年轻人好看。和他谈恋爱,最少颜值不亏。 我真是想太多,净是些没影的事。人家合约上都写着呢,甲方乙方,白纸黑字。等我把钱还给他,我俩两不相干,也轮不到谈恋爱那份上。 一想到这,我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合约上好像没写截止日期,他要是到时候不认账怎么办?别让他坑了我。 我惦记着回去要好好和他商讨一下合约内容,惦记着我妈的事,更加茶不思饭不想,胡乱往嘴里塞了点东西,一个没留神,喝了不少洋酒。 等晚宴结束,我哥准备把我带走的时候,我站着打晃,走都走不稳。 灰西装和我哥一起把我扶出会所,放到车上。 “怎么办?”我听见灰西装问我哥。 我哥说:“什么怎么办?” 灰西装努努嘴,说:“你和这小子的事呗。” 我真服了,怎么哪里都有我的身影啊。灰西装这人怎么这么八卦,和我哥聊一整个晚会不说,还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我自知现在说不清话,就狠狠盯着他的脸,把他盯退了半步。 “哟,这么凶。”灰西装笑着看我。 我哥也跟着看了我一眼,嘴里的香烟明明灭灭。过了良久,他吐出一口烟雾来,叹气道:“还能怎么样啊……” 灰西装说:“你们俩现在僵着呢?还是有点进展?要我说,他屁事不懂,你可不一样,就算再怎么难,可能性不大,也得试试。我做过那么多手术,奇迹发生过不少。生死都只在一念间,何况你们俩还都健健康康活着呢。” 打什么哑谜呢?我看见我哥的眼神都不对了,呆呆盯着指尖的香烟不说话。 我不乐意了。拍拍车门,让他们两个人都看过来。 我努力调整好舌头和喉咙的状态,费劲吐出两个字:“回……家。” 两个人都笑了。笑屁。 “那我就带他回去了,你也快点回去吧。”我哥掐灭烟头,和灰西装道别。 灰西装笑的没我哥那么放松,他有点担心地看了看我俩,和我哥说:“到家给我发信息啊。“ 我和我哥两个人加起来年纪半百了,路上还能出什么事嘛。我看出来这个人就是有点爱管闲事,这也关心那也关心,我懒得和他计较,眼睛一闭靠着车窗睡了。 再睁眼的时候,我正躺在我哥的大腿上。 外面灯光昏暗,光晕朦朦胧胧透过车窗,打在我们两个人身上。我哥正戴着眼镜看平板,见我醒了,淡淡道:“头疼吗?” 我慢慢坐起来,说:“还行。” 我明明记得自己是靠着车窗睡着的,难道说梦中不自觉朝我哥那边靠过去了?现在还躺在人家大腿上,丢不丢人啊。 司机已经回去了——幸好他回去得早,要不然我更不好意思。 我任由他拉着我回家,开锁,换鞋,然后歪到在沙发上。我哥把文件放在书房,出来看着我直皱眉头。 我拉着长音和我哥说话:“你——瞅——啥——” 我哥说:“你喝太多了,我给你弄点蜂蜜水吧。” 我说:“我——不——要——” 他并不在意我的态度,转身去厨房烧水。 多讨厌哪!我都说了不要,他还非去烧水!从小到大,他一直把我甩在身后,那我当小孩看,也从来不在意我的意见! 反正他有的是办法让我同意。 我一想到把自己卖给他的那一百万,想到我妈的病情,就觉得人生都灰暗下来,一百万负债压下来,未来和梦想变得遥不可及,不禁悲从中来。 “哎!你这是怎么了?”我哥出来看见我,吓了一跳。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只见我哥拐进卫生间,拿出一个热毛巾来,帮我擦脸。 我摸摸脸上,热热的,一脸水。 啊,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哭了。 我说话更不利索,磕磕绊绊,呜呜咽咽的:“我没事!你别管我!” 我哥气笑了,拧着我的脸把毛巾糊上去,强行给我擦了一把。湿湿的热毛巾擦在脸上还怪舒服的,我的精神为之一振,也不挣扎了,任由他给我擦。 他擦完,把毛巾拿开,我还在盯着他,眼泪不太听话,顺着我的脸默默流下来。 我哥无奈极了,他把毛巾叠好,放在茶几上,犹豫了一下,过来抱住我。 “关泽,别哭了,”他不太擅长安慰人,说话不如我妈流利,就会重复一句话,“别哭了。” 我妈要是在现场,肯定先会耐心问我怎么了,我不好意思说怎么了,她就一件一件地猜,猜不到,她会边想办法逗我笑,边用她自己的办法告诉我一切都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不过此时我妈不在现场,我没法依赖她,只能自己缓过来。 我哥还在尝试他不擅长的领域:“小泽,你这是怎么了?和哥哥说,哥能帮你什么吗?肯定不让你受委屈。” 哪能啊,可不就是你让我受委屈的吗?现在和我打起感情牌,早干嘛去了? 我不想和他说话,把头扭开了。 他也习惯了我在他面前没有好脸色,就去自己想。过了一会,他松开我,脸色不太好看,语气也小心翼翼的,问:“是不是我让你委屈了?” 我眼泪还没止住呢,一说话就要露馅,所以我不还是说话。 他当我默认了,罕见流露出一丝脆弱的表情,但说话还是有点硬:“你要是不同意,可以不签那个合同,你不是有那么多朋友吗?当时都想好了,现在找我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根本没几个朋友,朋友家里也没多少钱,怎么找他们借呢?要是我能找到别人,才不会找我哥。其实我也不是想反悔,就是眼泪止不住地流,可能是人每过一段时间,总需要释放一下,这是身体的自动调节机制。 他又叹了口气。 “算了,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这一百万你收着给阿姨治病,不用你还,那个合同也作废,好不好?”他退让了一大步。 我才不稀罕他的钱,也不稀罕他的同情。见他作势要走,我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回沙发上。 他不明所以,诧异地看着我。 “你那时,为什么,忽然疏远我?”我一字一顿地问他。 一字一顿是因为怕自己哭着喘不匀气,容易打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