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海龟壳的一点臆想
summary:为什么苍云的家具是一块海龟壳呢? 薛五原先不叫薛五,他其实没有名字,是玄甲破阵营的一个小队长在雁门关的冰天雪地里把他捡回来的。军中没几个有大文化的,小队长憋了半天,最后干巴巴地说,要么就跟薛帅姓吧?今儿初五,那这孩子就叫薛五好了。 起先薛五是被小队长托给广武镇上一对老夫妇收养的,小队长和他手下那帮子兵时不时来看看他。他还小,什么也不懂,就觉得那身玄甲可真是威风。老夫妇对他说,他是这位穿玄甲的军爷捡回来的,薛五就颇以此为傲。有一回那小队长来看他的时候,他便仰着头说:“待我成丁了,我也要进玄甲军!我穿着这身玄甲给你打头阵!” 小队长哈哈大笑:“好小子,有志气!其实你就是想着这套甲了吧?别看它看着威风,其实又重又冷,雁门关见天儿下雪,要在穿着这一身巡完一圈广武镇再回营,那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薛五就有点儿怯:“那为什么还要穿着它啊?” “你当是为了好看么?这里是边关,那北方的奚人时时要抢掠粮食妇女回去的,若没有这身玄甲,便扛不住他们的刀,到时候镇上的教书先生、做炊饼的阿婆、给你缝袄子的何三娘、镇门口的虎子、你阿爷阿娘,还有你这个小子,全都要被掳了去,做他们的奴隶。” 薛五被吓在当场,什么也没能说出来。过后却想,他是决不能让镇上的人都去做外族的奴隶的,他要是穿着玄甲,就也能去打退那些可恶的奚人了。 小队长仍时时来看他,不时给他带些新鲜玩意儿。他说,雁门关的雪有好几尺深,扫雪的时候总能扫出些奇怪的物件,像是没糊纸的风筝架子,半新的布鞋,染了血的腰牌,杂木骰子之类的。这些东西,谁扫到了就是谁的,要是遇见了有能用的好玩儿的,他就都给薛五带回来。有一回他神秘兮兮地拉着薛五到屋角躲着,拿住脖子上的一截绳子缓缓地往外抽,于是脖子下挂的那个东西也就从领子里慢慢地显露出全貌来。小队长捧着那个东西举到眼前,放轻了呼吸,悄声说:“雁门关来了几个游商,带了好多新奇物事!听说这东西叫海螺,是东海的东西!你听听,东海,那可是神仙住的地方。这海螺可了不得,那商人说,你能用它听到海的声音,这怕不是个仙家法宝……来,你听听。” 薛五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过去,仔细听,耳边果然传来了他这辈子也没有听过的奇妙声响。他如痴如醉地听了好久,才又小心翼翼地把耳朵挪开:“这就是大海的声音吗……大海长什么样呢,真想去看看……” 小队长也跟着道:“是啊,真想去看看……听说,大海可比映雪湖大得多……” 小队长和薛五从此便像着了迷,遇到外地来的商人,便要逮着人家问问有没有东海的东西。可惜东海离这儿实在太远,除了当初卖海螺的那一个,竟是一个东海来的都没有。 薛五长到十岁上的时候,北边的奚人还是来了,玄甲扛着他们的刀锋,更多的玄甲破碎在了关外,和雪和血混在一起。奚人退以后,薛五从地洞里爬出来,将收养他的老夫妇的尸首殓了,埋在坟堆里。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广武镇,被一个破阵营军士看见了:“那边,莫不是薛五么?” 薛五茫然地抬起头来。军士叹道:“真是你。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小队长把你捡回来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还好,你活下来了,活下来就好啊。” 薛五问他:“那,你们小队长在哪儿呢?” 那军士道:“小队长三日前便战死在关外了。” 薛五没说话,转头向雁门关方向去了。 玄甲破阵营的残部在打扫战场,收殓他们战友的尸骨。薛五就上去帮忙,努力辨认每一具尸身的样貌。过了三天,这边的军士就都知道薛五了。有个那小队长的上级找上了正在收拾尸骨的薛五:“孩子,这许多尸首,如何分辨得过来?战场上刀剑无眼,又过去了这许多时日,他们的面目已不完好了,又如何能认出哪个是他呢。哎……哎你怎么哭了呀?……孩子……?” 薛五没哭出声,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打湿了手下那具玄甲。玄甲里的尸首面目全非,脖颈上那根线被血污了颜色,线上悬挂的东西也破碎得不成样子,只有一小块碎片还穿在线上。他却知道,这一堆碎片,原先是可以装着大海的声音的。 薛五到底是穿上了玄甲,入了玄甲苍云军。他也开始扫雪,并终于知道小队长从前扫出来的东西是怎么回事了。那天埋葬那几千具尸骨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雪和他们铲起来的土一起把那些战死的英魂慢慢掩埋。搬动尸体时有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了出来,薛五仔细一看,是一块腰牌。他想起小队长从前说的话,恍然明白,原来这些东西,代表的是雪下掩埋的不知名的战士。 薛五仍然找上每一个来雁门关的商人。大多数商人当然仍然没有东海的东西,他们甚至根本没见过海。只有一个岭南来的商人说:“我们兽王庄当然有东海的门路,只是东海离这儿远,得等一段时间。您买点儿咱们的封家rou排吧,买了就是主顾,那些东海的商人没有不买咱兽王庄主顾的面子的……” 薛五升任什长之后,雁门关当真来了个东海的商人。同营的兄弟们都知道薛五的事,因而一放假,便一拥而上,簇拥这薛五来到了这商人面前。东海的货物当真稀奇,那海鱼干足有两尺半长,海带卷儿和土里长的菜蔬也不同,还有些只有海边儿上才长的果子的果脯……只是这些东西都贵,大家伙儿便凑钱买来尝鲜。等大家都热闹完了散开,薛五才找到这商人:“可有可以佩戴的物什?我这里看你都是些吃食……” 那商人一愣:“这位爷,东海到雁门关路途遥远,精细物件儿容易被碰坏,就是带了,也早早在路上就卖完了呀。” 薛五有些着急,他比划着:“不消多么精细,只要是海里有的……就像海螺,或者……” 他半天也没比划出什么东西,因他实在除了海螺以外,不知道海里别的东西了。那商人却恍然大悟:“我懂了。只是海螺也易碎,我没带出来,若说海里有的,我这里有是有,只是它不是什么精细物件,也不漂亮,还嫌大,一路没有人看上的,也就留到了现在。要不,我拿给您看看?” 待那商人把东西拿出来,他却犹疑道:“这,这是……乌龟壳?” 商人连忙解释:“这是海龟甲,哪能和陆上的乌龟一样?陆上的乌龟,遇到岩石,也有把壳撞坏的,也有壳上生绿毛的,那些个理出来就是坑坑洼洼的,不好看。海龟常年生在海里,那壳再有棱角坑洞,流水也给磨平了,莹润光滑。有一等上好的海龟甲叫做玳瑁,磨成珠子莹然生温,贵人也爱戴,还能入药呢……” 薛五听得入神,待那商人话音刚落,他便急急地道:“海里,海里还有什么事物,能多说些吗?你这龟甲我要了。” 于是这一晚,薛五知道了海里有二三十尺的牙齿锋利可以吃人的大鱼;带两半壳,可以开合,里头产夜明珠的珠贝;海边有高大的椰树,树上结的果子有硬壳儿,打开壳是香甜的汁水;海边的不是土,是柔软的细沙;海上还会掀起大浪,几十丈高的商船都高不过浪头。还有海螺,海螺原来不是什么仙家法宝,它们是活物,一辈子住在海里,等死了,它们的壳里就存着海浪的声音。 薛五好像又回到了小队长把海螺带来那天。海螺里浪潮的声音一直在他心里拍着,一直拍到今天。商人讲那些风物的时候,那浪潮的声音随着商人的描述越来越清晰,堂而皇之拍到他耳边来了,并且几欲拍到他眼前。他眼前是一片好大好大的水,比映雪湖大很多很多,还有金色的沙和蓝色的天…… 他喃喃地道:“好想去看看海啊……” 那商人笑道:“正该是这样。海边的景色,靠我这张嘴是说不出万一的,合该亲自去看看,才能领略那妙处。” 薛五回过神来,却摇头:“不成啊,我是玄甲军,我要在这儿守着雁门关的。” 商人说:“那就等天下大定了,离了伍,再去海边看看啊。” 薛五笑了:“那就等天下大定了,再去海边看看。” 商人要离开那天,薛五跟百夫长告了假,追着他出了雁门关:“你以后还来吗?” 商人迟疑着:“这……我亦不知,跑商的,哪儿有个定数呢。不过要是有机会,我也来的。关外的好皮毛海边哪里买的着呢?说不得我什么时候就过来收皮子了。” “那你下次来的时候,能给我带个海螺吗?再给我讲讲海边的事?” 商人笑道:“行,我要是来,一定给你带上。只是这一去一来,可能要等好几年。” 薛五道:“我等了那么多年,几年还是等得的。” 雁门关到东海的路果然很长,镇门口的枝条绿了又黄,屋檐下的燕子来来回回,薛五揣着那块海龟甲等着,从什长升到了百夫长,又升到了副先锋,那商人始终没回来。有人就对薛五说,别等了,已经好几年了,那商人怕是不来了啊。 薛五就认真地回答:“我不怕等,总能等到的。” 又是一年冬天,雁门关外积了一尺半的雪,几乎没有活物活动的痕迹了。一片平静的雪堆下,倏然有一道拱起在移动。一只小小的穿山甲在雪里穿行着。突然,穿山甲被一样坚硬的物什绊了一下,它回过身,疑惑地看了看。 它是岭南兽王庄出来的有见识的穿山甲,自然把这件东西认出来啦。可是,为什么北方的大雪下面,会有这么一块海龟甲呢? 穿山甲想不明白。它摇摇头记下了这块海龟甲,扭过身子,朝其他方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