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身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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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荏苒,一晃入秋,冯清一被圈禁于长宁宫已有半年。 朱昱翊想起了那个初入宫,清冷恬淡的女子,现在偶尔也会对他笑。她笑起来那样好看,像初绽的樱花,又如潋滟的春水,反反复复撩拨着他的心弦。 朱昱翊幼时践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如影随形。太后对他管教颇严,难有柔情时刻。妃嫔只知曲意逢迎,少有真心相待。 唯独冯清一,让他放下了心防。 从前他不想立后,元后的飞扬跋扈,我行我素,让他颇为倦怠。 而今他却想立清一为后,同她执手偕老,并看万里山河。 他是极贪恋新鲜之人,所宠嫔妃不会超过三月,宠妃不计其数,如今他只守着一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十月,漠北战事吃紧,瓦剌层层侵入边界,不断向南迁移,深入喀尔喀蒙古,俘掠人口,抢劫牲畜,意图侵犯青海。朝臣众说纷纭,主战派与主和派僵持不下,莫衷一是。朱昱翊当机立断,决定御驾亲征。 恰时冯清一被诊出了身孕,朱昱翊欣喜万分,意欲立清一为宸妃,随军出征。 太后劝阻道:“战事何其险,怎好带一妇人随军。如若动摇军心,岂非得不偿失?不若待你凯旋后,清一也生产完毕,届时瓜熟蒂落,立清一为妃,想必群臣也必不多言。” 待清一生下孩子后,他便不是立清一为妃,而是为后了。朱昱翊心想。 朱昱翊出征前夕,褪下章措二世开光过的御守,挂于清一颈间。 “这是朕的上师章措国师加持过的御守,多次保朕化险为夷,现在朕赠于你,望你平安。” 朱昱翊眼含珍摄,面带不舍的凝视着她。 冯清一抚着还余温热的平安符,看着朱昱翊期盼的眼神,她知道他想听她说什么,可冯清一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朱昱翊像是冥冥之中有所预感,抱着她,依依不舍,“清一,不要离开我。” 沉默良久,直到冯清一回了个好,朱昱翊终于定心,再无牵挂。 朱昱翊在行军途中,每到了一处,便要给清一写一封信,信里有风土人情,有战情战报,更多的是数不尽的记挂和眷恋。朱昱翊将盐池的苦荞、小金的苹果干等物快马加鞭寄回宫中,他想,清一怀着身孕,清热去火的新茶、酸酸甜甜的果干或许合她胃口。 初时冯清一还会回信望君珍重,后来是回也不回了。 朱昱翊心有不安,安慰自己,清一月份大了,身子不适。但是更为不安的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 等他得胜回朝后,见太后于众妃于宫外相迎,却无清一的踪影,朱昱翊心沉了沉,想开口询问母后,却被诸多事宜忙的晕头转向。理完公务,朱昱翊询问内侍,冯夫人是否安好,大监吓得汗水澄澄,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言,朱昱翊心头一凉,仓促奔向长宁宫。 还未至长宁宫,远远的便看见烧成空架、摇摇欲坠的宫宇。 朱昱翊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太后沉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看上的好女人。” 他离开后的第五个月,清一在永宁宫放了一把火,火势借风,连着庭院的海棠都烧了个一干二净,烧的冯清一尸骨无存。 朱昱翊五内俱焚,看着空空如也的宫殿惨笑。喉头涌上猩甜,一口血喷出,倒在地上。 皇帝昏迷了两日,妃嫔心急如焚,坐不安席,太后倒是气定神闲,拨着佛珠,闭目养神。 周容匐倒在皇帝榻前,终日未合眼,只默默的流泪。 朱昱翊做了一个很久的梦,梦中时光倒流,回到最初的孟夏。 在流光溢彩,香气缭绕的庆雅阁, 他透过阑珊, 初见她的脸;在花飞花谢,春意暖阳的长宁宫,他抱着她,许下誓言。 再后来就是不愿醒来的美梦。 朱昱翊原以为用孩子拴住冯清一,她便会认命,可他没想到,她以这样决绝的方式让他知道她滔天的恨意。 冯清一是他命中的劫,摄去他风月跌宕的魂魄。 然而他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这之间有太多曲折是朱昱翊想不到的。 譬如他离开后,太后驾临长宁宫,瞥着冯清一隆起的孕肚,轻飘飘的说:“朱家出情种,爱人爱的极深。太宗皇帝、世祖皇帝都为不值当的女人伤情伤心,一个暮霭沉沉病染膏肓,一个年纪轻轻遁入空门,这般辞世。而圣上,我不能再让他出事。他爱你爱的那样深,眼里只有你一人,不肯听任何人的劝。我却不能让他背上夺臣妇,yin人妻的骂名。白绫,匕首,鸩酒,你选一样。”太后清清淡淡的说着要她死,眼光都未落在她身上,而是望向窗外无尽的春色,长宁宫满庭的海棠,有着六宫无有的潋滟风光,但很快这里什么都不会有了。 冯清一知道的,她从来抗争不过命运,一生如水中浮萍般漂泊不定。她决定不了自己的出生,也选择不了自己的活法。 幼时,算命先生途经冯府,见她玉雪玲珑,手执海棠,额前一点朱砂,笑道此女命有桃花劫,泛水桃花,孤克六亲。 她不能自由地活,却要身不由己去死。一辈子这样长,她只是被困着。困在长宁宫,困在无尽的黑夜。 冯清一垂眸,抬眼看向侍女捧着的托盘,上面呈着她的死法。她无奈一笑,骤然想起幼时看相师傅所言,命格悲苦,一生凄凉,不曾想腹中的孩子也受了她的连累,连睁眼都不能。 冯清一捧起杯盏,一饮而尽,而后一把大火,将她烧成灰烬。 朱昱翊不知道是太后逼死了清一,太后从不为难他的宠妃,最是悲天悯人的圣母,手持佛珠,口诵佛偈,连一只蚂蚁也不忍伤。 他更加不知,太后并非是他的生母,他不过是卑贱的宫人子。当年太后诞下千金,于波谲云诡间偷天换日,阴取宫人子,男女调换,公主沦为奴婢之女,宫人子一跃为太子。 周容才是太后亲生女儿,而朱昱翊不过是乳母之子。 直至很多年过去,周容荣登后位,太后终于安心,此生无憾。 她移花接木,对调了二人的人生,好在,他们都站在了最高位。 朱昱翊迟迟不醒,太后召来章措国师。 国师言,圣上执念深重,魂魄不愿归宁,需施密法,召以元魂。但苏醒后,会忘记所念之人,所想之事。 太后巴不得他将冯清一忘得干干净净,以是双手合掌,肃穆道:“劳烦大师。” 章措国师置法,以内坛为主,东西南北悬挂毗卢、释迦、弥陀、弥勒四像,陈设七七四十九盏香花、九九八十一副灯烛,以七昼夜为期,洒净结界、遣使建幡。以后依次为请圣、奉浴、供堂、皈食坛从第一日起每夜放焰口一台,至第六日夜由五百法师一起放五方焰口,期间各宫各处燃烧的长明灯不可灭,莲花灯不可熄。 太后点点头,吩咐下去。 第七日子夜时分,长明灯燃尽的那刻,朱昱翊转醒,睁开眼见榻前立着一群人。 太后、周容虽面色疲惫,见他醒来,皆冁然而笑。 而后朱昱翊好似真的将冯清一忘得彻彻底底。 长宁宫被永封,冯清一三个字成为宫里的禁忌。无人再提,无人再谈,好似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一般。 又是一年浴佛节。 皇宫降迹,雪岭修因。佛号绵绵,不堕沉沦。 庆雅阁烟雾缭绕,入坠仙境。瓦舍琉璃与天一色朱砂涂壁,红重胭脂,彤橑华梲,金桷雕櫋,富丽堂皇。清甜的香气萦绕四周。 男女交错的嬉笑怒骂声传来,一袭明黄衣摆位南,旁侧花团锦簇,嫔妃围坐三方。 本是周贵妃在同张德妃、蒋淑妃、王昭仪推牌九。 半晌前皇帝来了,周贵妃自然把位子让与皇帝。 周贵妃倚在皇帝的身边,拿团扇柄指了指七条。 朱昱翊恍惚瞧见珠帘后立了个闭月羞花的人儿,抬眼一看,帘外什么都没有,朱昱翊感觉此情此景甚是熟悉,好似前世往事,却怎么也记不起那人的脸。周贵妃轻轻推搡着皇帝的肩,又指了指七条,朱昱翊笑了笑,胡了七条。 阁外风吹海棠,花飞花落,再也不会有那个被花砸哭的姑娘了。孟夏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