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风雪
灵光涌动,席卷波涛。 接下来的场面,于容玉而言,非常模糊。 他好像被凭空分作两半。 一半浮在空中,静静望着下方。 一半手握灵剑,往谢雪明攻去。 谢雪明猝不及防,竟真的为他所伤。 有昆吾庄弟子远远看到这边动静,欲往前搭救。然而谢雪明一声令下,将他们全部拦住。 他竟然还露出深情模样。 一手搭在剑锋上,肩膀、手掌都汩汩流血。莹光照亮了谢雪明的面孔,他的确是万里挑一的俊逸郎君。如今带着款款情意,对容玉讲话。 ——他说了什么? 容玉不记得。 他只记得自己抽出灵剑之后,谢雪明倒在海水当中。 冥冥夜色挡住了他们这边的动静,昆吾庄弟子未敢上前。 容玉借机远去,走啊走,走到日出,走到日落。走到精疲力竭,耳边总有声响。 “先生——” 是清朗的少年嗓音。 笑笑闹闹,缠在他耳边。很活泼,好像总有使不完的精力。 “先生、先生!” 从早到晚,都是闹闹腾腾的讲话声。 “先生——!!!” 容玉蓦地回神。 他看清了身前人面容。 不是谢辉,而是一个放牛童。 容玉几乎觉得好笑。 怎么会是谢辉呢?他曾经看着这个孩子出生,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受伤哭闹,看着他变成俊秀少年郎,再看他的尸体一点点变冷。 谢辉那么怕疼。 可是,唯有一次,他安慰容玉,“先生,一点都不疼……” 放牛童好奇地看容玉,问他:“你站在我们村口做什么?” 有这一句话,容玉才发觉,不知不觉间,自己来到一个村庄前。 他环顾四周,见周遭山林郁郁。昨日实在彷徨,竟不知自己是往什么方向走。 他静了片刻,取出一点银两,问:“小孩,可否去你家借宿一宿?” 这是个非常冒险的决定。甚至于,容玉并未打算真的在旁人家中睡上一宿。但他也的确太累了,至少希望吃一顿热饭。 放牛童看着手中碎银,眼前发亮。 先在上面咬上一口,然后看着银上的牙印,堪称兴高采烈,先喊一句:“好啊,和我来!” 然后,就往村中喊:“爷!奶!我领了位客人回来!” 容玉看着这小孩儿的背影,不知不觉,又想到年幼的谢辉。 他心头一涩,跟着往前。 农家人,晚饭不过是蒸两个红薯。 见了容玉给出的银两,放牛童的长辈又惊又慌,倒是盖过了喜意。 容玉听他们在一边合计。过了会儿,老爷子出门了。等上一炷香工夫,端了半碗鸡回来,说是从村长家里买的。 容玉看旁边的放牛童眼巴巴盯着鸡rou,就让小孩儿来吃。 “哎,这怎么行!大郎,你快——” “老人家莫急,”容玉笑一笑,和缓地问起其他。 这里是什么地方,离海边多远等等。 老人家一一答了。看着吃鸡的小孙子,到底高兴。 容玉便知道,原来自己心神恍惚之中,竟然已经走出百里。一路往北,再往前,就是幽州境内。 老人家再讲话,就见身前青年陷入自己的思绪。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对方回神,歉然说,自己方才想到一些事情。 老人家了然:江湖人,自有江湖事。 至于自己一家子,当然还是少听,少问。 这晚,老人连同孙子睡去偏房,把正屋的炕让给容玉。容玉到底困倦,却不敢久留。他听着隔壁祖孙的讲话声,小孙子问爷爷奶奶,自己明早可不可以再吃到鸡rou。爷爷奶奶低声说了几句,再往后,就是鼾声。 容玉推窗而去。 他疲惫,却不愿久留。 谢雪明还会追上来。他必须要走。 这一次,没有谢辉。 他又是一个人了。 容玉行于山林,去往幽州。 他怀揣着无数疑问。偶尔疑心,自己召出谢辉灵剑的一幕是一场荒唐大梦。可到今日,大梦仍不见醒。他心念再动,又有长剑凝于身侧。 夜幕之下,月华之中,容玉静静地看着手边长剑。 他又听到了谢辉的声音,不停地叫自己“先生”——容玉心想,这一切,也许会在自己进入寒渊之后,有一个答案。 没错,容玉还是决定去一趟寒渊。 他无法解释自己召出谢辉灵剑之事,只好把一切掰开揉碎细想。谢辉和他讲过那个话本中的故事,谢雪明妻妾和睦,享人间极乐。江湖之大,庙堂之高,连百年前都去过。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改变的。 容玉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那些过往。 但是,此刻回忆,他仍然记得。在阴差阳错地去往百年前之前,谢雪明靠近自己,他就会感受到强烈地、完全不受控制的渴切。 谢雪明曾经带给他的销魂蚀骨全部浮现,催促着他,要他屈服。 可到了他从百年以后回来,再见谢雪明,就只有心如止水,厌恶烦闷。 容玉由此福至心灵。 也许,自己经历的有一切,与“话本”中愈不同。他能做的,也就愈多。 容玉越想,越肯定这点。 作为谢雪明的第一个儿子,在那个话本里,谢辉一定也是特殊的存在。 容玉不知道,如果与自己相处、相伴十数年的少年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真正的“谢辉”会是什么模样。但他知道,那个“谢辉”定然不会在舞象之年死在海边,死在自己父亲的剑下。 当一切发生之后,按理不可能凝出灵剑的容玉,拿起了谢辉的剑。 从这个道理推断,谢辉说过,既然回到百年前的不是谢雪明,那谢老庄主就没有理由出现在极北寒渊——现在的极北寒渊之中,真的存在一个谢老庄主吗? 容玉隐隐有一种预感。 等他到了寒渊,将笼罩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层虚像戳破,可以改变整个世界的变化就要到来。 天气渐寒,容玉心头却点燃了一团火。 他抱着一去不回的决心。如果这一趟路程,终究不能带来什么改变。那容玉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更多挫折。 他日夜兼程,风雨无阻。赶路途中,旁人见容玉,已经不会把他认作琴修。 他与妖兽迎面相对,提剑而上。路遇匪人,也能一件斩之。 旁人谢他,称颂他。容玉听在耳中,只是静默。 雪越来越大的时候,他遇到的人越来越少。 一片银装素裹之中,唯有谢辉的嗓音,会偶尔出现在他耳畔。 他找了一个山洞,避过风雪,在其中点火。 火苗跃动,“谢辉”又出现了。蹲在容玉身边,笑嘻嘻的,和他说:“先生,我已经回家啦!你记不记得,我从前和你说过,那个话本里的变化,我都能看到。所以,你现在做了什么,我也都知道——先生,加油加油!” 容玉眼睛眨动一下。 火苗低了下去,而他带来的酒还没有暖热。 谢辉的嗓音却已经不见了。 容玉耐心地等待。 他知道,在这样的静谧之中,谢辉总会再出现。 他好像也怕自己寂寞,总要说上很多。难得安静,也是在容玉休息的时刻。 容玉有时醒来,眼睛还没有睁开,意识先清明回笼。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人在看自己。等到真正睁眼,谢辉的目光却已经转开,还要故作不在意,要么打着呵欠,团吧团吧身子睡下。要么已经天亮,兴冲冲地收拾火堆,念叨起他们距离港口还有多远。 容玉的思绪一点点沉下。 他布置了阵法,外间一点动静,都会叫醒他。 两个人走时,可以心安。一个人走,却要时时刻刻警惕。 容玉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睡好。不过没有关系,他已经距离寒渊很近、很近了…… 他的到底睡了过去。梦里并非落霞庄昆吾庄,也不是这一路走来的任何一个地方。他睁眼,见到了谢辉曾经用灵光搭建给他的高楼广厦。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把他叫做“容老师”——谢辉说了,他们哪里,不会叫“先生”,是叫“老师”的。 容玉的唇角一点点弯起。 他显得放松,一看就知道,是做了美梦。 谢雪明在他身前停下时,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肩上的伤至今没有好全。按说不该如此,可一路前行匆匆,未有时间静养。 如今再见容玉,谢雪明定定看着对方,神色变换。从柔情万千,化作阴郁偏执。 也许他从头到尾都搞错了。 谢雪明漠然地想。 阿玉的心,是真的不会回到自己身上。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强求呢? 让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的方式那么多,阿玉愿不愿意,好像都无妨——是了,阿玉还能寻死。但只要狠下心来,让一个人求死不能的方式,也从来不少。 他用自己最后一点温柔,往容玉下颚捏去。 同一时间,容玉睁开眼睛,与谢雪明相对。 他心头一惊,身体下意识往一边滚去。可动作到一半,就被压来的灵光生生桎梏。 谢雪明竟然又变强了! 他柔声叹道:“阿玉,你又要往哪里去?我从前真是太纵着你了,快和我回家吧。” 话音落下,只听“锵”的一声,是容玉生生以灵剑斩碎了箍住他的灵锁。 谢雪明看着那把属于另一个人的剑,面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