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梦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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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而过的夜风寒冷刺骨,仿佛能将人沸腾的血液都冻结成冰。 白袍蓝衫的银发男子,嘴角那丝深笑本是诡谲莫测,却又瞬间发生异变,凝在一个惊骇莫名的状态,大瞪的眼睛一片死灰,仿佛才刚刚看清这世界就被迫陷入黑暗无法瞑目。 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一名绿衣人,胸前长剑银晃晃的幽光似半带嘲讽,明亮得刺眼,从伤处汩汩涌出的血竟是罕见的漆黑颜色。 那种辨不出源头的怪声仍旧飘渺回荡,似水流过,几个转音之后,逐渐低下去,直到依稀不闻,融化在和谧的月色里。 而风,却并不止息,一阵又一阵,鼓起三人中唯一站着的那人深紫的长袍,被银质面具掩藏其下的脸看不出神色,但那身子凝固着,竟宛如僵住一般,直到,偏僻无声的小路上蓦然又映出一条细长的影子。 沙沙踩着落叶的脚步,踉跄得有些不稳。 似乎触碰到某种熟悉的感觉,男子僵硬的脊背不禁轻轻颤了一颤,慢慢转过头。 月光下,疾掠而来的青白身影已经彻底被钉在原地,一下也无法动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惨烈而恐怖的一幕,幽黑的眸子写满了震惊。 男子没有出声,也定定站着,只是握着巨剑剑柄的五指不由自主一松,身前人仰天向后倒去。 龙澈然只觉浑身都被冰水浸透,从未体会的彻骨寒意渗透心髓,撕裂般厉喝一声,就猛然扑上前托住那直挺挺倒下的僵硬躯体。 “师父——” 不敢置信地看着天殊,龙澈然缓缓弯下腰,伸手一探,双眼立时染上丝丝血红。紧握的拳头剧烈颤抖着,龙澈然死死盯住天殊和碎痕的尸体,那些不复殷红的血,那洞穿前胸的利器,七窍淬毒的症状,以及,甚至在最后也死不瞑目的眼神…… 多么残忍的手段,多么灭绝人性的杀人手法! 噗通一声,龙澈然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深紫长袍的男子站在他身后,脚步略有些踟蹰,半晌过后,却仍旧不发一语,只是静静看着。 看到龙澈然再抬起头,站起身,转过来的时候——那额上粘连着的沙砾草叶,深入骨rou的裂口,以及,那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宛如彻底下定了决心的眼神。 只是,那眼神在触及男子深邃的瞳眸时,有那么一瞬间,迷惘。 那眼睛,太像一个人,太像太像,纵然隔着三步之遥看不分明,但龙澈然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他的眼睛很熟悉,不光是那有些模糊的轮廓,就连望过来的目光,也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他感到恐惧。 为什么,会觉得那么熟悉呢? 潜意识里似乎遇到阻碍,龙澈然想不起,这双眼睛究竟像谁。 心底里仿佛突然出现两个声音,一个急切呼唤他想起,想起那似乎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另一个却严正警告他忘记,提醒他这是一道禁忌之门,直接通向的,是地狱。 树叶窸窣,似卷过一阵旋风。 距离二人不远的地方,落下一个漆黑的影子,宛如夜之鬼魅,缓缓飘至,按在身侧的手掌似混不着力,却带起周围尘沙草叶纷飞乱舞,卷成一阵劲风朝紫衣人压去。 龙澈然本还失了魂般站着,现下总算清醒过来,却不知为何心中没来由一紧,视线急急追上他。 只见那紫衣男子身形仍旧不动,却是倏忽凭空后移数尺,那团风暴擦过他直接撞上身后一棵大树,听得轰隆巨响,那两人合抱的树干已是应声而倒。 “大胆狂徒!伤我门下三千余弟子尚还不够,现在竟敢杀害本派掌门人和碎痕贤者,实在罪无可赦!今日本座定要替武林除了你这邪道枭首!” 什么?! 龙澈然顿时大惊,宛如兜头淋了一盆冷水,脚底生寒,“师祖……你刚刚说什么?什么三千余弟子?” 流影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该死的都错过了些什么? “……”手掌下隐隐的真气流转,刑天眸中精光大盛,盯着那紫衣人面具后的双眼,这一视线相接,宛如劈空电闪,无声较量间火星四溅。 “前日午后,我流影门收到落仙血池令,当天夜里便遭遇贼人袭击,其时本座正在闭关,而掌门人与碎痕贤者也出外未归,流影门三千留守弟子血战力竭,至死方休,而这一切只因流影门被传藏着一个叫做‘红梅幽瓣’的东西。” 龙澈然整个人都呆住。 “本派大弟子离墨为了守护禁地结界,被打成重伤,至今下落未明。”刑天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掌收,风止,看一眼龙澈然。 “三千个,都死了……师兄,下落未明……?” 龙澈然喃喃重复着,时而使劲摇头,时而拼命抓揉自己头发,不远处那紫衣人好像突然间模糊了,遥远了,变成一团狰狞的血影,唯有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深刻。 耳中刑天的声音恍惚觉得飘渺,“敢问落仙谷主阁下,这些事你准备给本门怎样的交待?” 落仙谷……谷主? 脑中一幕幕画面飞快闪过。 流影天殊,仙山连麓丹鹤浮云,封存着他许许多多惬意流去的悠悠岁月。 让人尊敬又让人畏惧的师父,总是严厉地指责他的错误,碎痕先生看不过去,会袒护他,又尽量不拂了师父的面子,而小时每每因为挨骂沮丧时,师兄就会开导他,即使突然有一天不再长大了长高了,他也仍然是他最敬爱的师兄——那时候,将他从恐怖的黑暗和杀戮炼狱中背出去的,最好的师兄…… 还有那些从小玩在一起学在一起闯祸也一起的伙伴,那些怀念中最最纯净的一草一木,盛夏清凉的夜里,爬上某座最高的山峰,可以守望到别处都看不清的美丽星辰,仿佛一勾手就能抓下一把来……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不在了,唯一剩下的——只有被黑夜浸透的白衣银发,曾经总温柔弯起的唇角凝固着血色,也已不会笑了,黑暗中暖暖的小小肩背不知从哪里可以再寻到……就连与世无争的桃花源中纯净美好的水蓝色眼睛,也被红尘俗世的悲哀玷污了,落下悲痛欲绝的泪。 所有这些,都因为眼前这个人—— 落仙谷主! 恨……真的好恨…… 为什么世间会有这么残忍的事!就为了那种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东西,就要残害这么多无辜的性命,就要颠覆这么多原本存在的幸福与快乐! 恨……从来都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恨到脑中仅仅只剩下一个念头。 猛然提气,腰间青玉大毫凌空飞出,稳稳落入一只手的掌控。 毕生所学与全身功力都蕴在这一压式当中,衣袂束带无风自起,周围的空气开始细微震荡,隐隐然传来嗡鸣声,竟潜有飓风之威。 龙澈然一双眼直视那紫衣人的眼睛,对方也始终不曾偏离目光。 下一刻风云剧变,狂涛怒吼,处于风暴中心的人深紫大氅被整个掀开去,长袍鼓起猛烈摇摆,发丝纠缠旋绕在一起,但那身形却岿然不动,银面具下的眼睛湛光灼灼,映出龙澈然手中那只笔。 碧落。 玉质笔杆冷光冽冽,已经完全透明。 正中心逐渐显露出一个赤红的轮廓,随着那一波强似一波的光芒逐渐清晰,仿佛下一刻就会从中爆裂突出。 而龙澈然,那双原本黝黑清亮的眼,竟不知何时,也染上了赤红色,与碧落笔杆里神秘而诡异的轮廓相映,决绝嗜血的味道。 紫衣人微微眯起眼,竟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那光轮之下,不闪亦不躲。 碧流绯影……落绯血? 谜底,原来如此…… 放大的光轮将月亮彻底遮蔽,天地尽白,宛如密集的鹅毛大雪,裹挟着暴风,将视线完全缩进一个小小的圆圈,左右都找不到出路。 紫衣人终于将手按在了剑柄上,银面具下精光湛然的深眸紧紧盯着正前方,真气卷涌的中心,雾中灯塔般微弱的红光逐渐清晰明亮,握住剑柄的手微动,刃光隐隐闪烁,只待时机成熟,就要凌空出鞘。 然,那铺天盖地的白却在此时,突然黯淡了,缩小汇聚。 月华流转,珠玉般碎了满地,从半空翩然落下的身影,单薄苍白宛如一叶小小纸船,轻飘飘落进这一湖波光,水花粼粼,一两滴溅入紫衣人眼里,依稀是迷离的嫣色。 万籁俱寂,天地仿佛也在这一刹那选择沉默。 宽袍广袖铺展开,一地雪白,中心大朵璀璨红花正开得艳丽,开得妖娆,开得夺人心魄…… 男子深瞳清晰倒映着那袭浓重紫袍,微微勾唇。 笑,温润如玉,不改分毫。只是,却含着些淡淡的无奈和nongnong的心疼,嘴唇翕合,艰难化出几个单字。 无声,唇角一抖,沁出几缕血丝。 紫衣人呆立原地,唯有五指指尖轻轻颤抖着,腰间已经抽出大半的剑锋蓦然松落了,掉在地上。 碧落已经脱手,龙澈然原本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恍惚间,耳边听见一声金器坠地的清脆铿锵,微弱得像是从天外传来…… 喷溅在手背上的液体异常炽热,似烈火一般灼烫,呼啸而过的夜风吹冷了浑身咆哮沸腾的血,赤红的浓雾渐渐在眼前散去。 清澈的眼底,月影成双,在那下面,是被血染得殷红的纯白颜色。 帝……台? 瞳孔蓦然缩紧,龙澈然尚未从接踵而至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就看见那戴着银面具、一身深紫长袍的男子缓缓朝神弈走去。 龙澈然注意到他视线所在的位置——没入神弈胸膛的碧落,玉质笔身已经不再发出刺目光芒,只是蜿蜒着数道鲜红轨迹,宛如被赋予了生命,正贪婪吞噬着鲜血,而笔的心脏,就是正中已经清晰可辨的——红梅幽瓣! “住手!”以为那就是紫衣人的目标,情急之下龙澈然也未细想便大喝出声,几个起落横身挡在神弈前面。 紫衣人半低着的头微微抬起来,深邃的眸正对上他。 “你……” 龙澈然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牵连着胸腔里那颗轰鸣不已的心也颤个不停,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清楚的意识,那个称呼几乎就卡在喉咙里,下一刻就要脱口而出,却还是被生生压下。 然而,老天爷不愿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 力量正一点点流失,神弈感受到那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终于,轻轻阖眸,微微侧过脸,不愿再看,亦……无力再看。 终于,还是不能避免吗? 终于,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为什么,湘儿,为什么一向聪慧的你,这一次却不愿接受我的帮助,为什么不就这样走掉,将一切都撇得干干净净?还是说,我也不过是一叶障目的傻瓜,这局面终究是个无解的悲剧? 缓缓抬起手,紫衣人按上面具的五指修长优美,指甲干净,是半透明的粉色,宛如会发光,让人不禁要想象,这样的一双手,若触上琴弦,一定会是世间的,独一无二。 丝绳从后脑散落,流苏泛起金色的光,面具下,是次第露出的——修眉俊眼,挺鼻薄唇,一张颜色如画,倾国倾城的脸。 龙澈然的世界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坍塌。 “……” 饶过面前呆立的人,风湘陵在神弈身边,跪下。 彼此望进对方的眼睛,脸上神情都是笑着的,只是风湘陵的笑,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忧伤,暗含美丽的凄怆。 …… “湘儿,只要是你想要,我都会帮你,但是,你必须先问问你自己,是真心想要那些东西吗?” “别忘了,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记得永远别把自己的生命当棋子、当工具。” …… “……大哥,如果知错了,改掉,还来得及吗?” 碧落的光已经越来越黯淡,有那么一瞬间,风湘陵仿佛能越过它透明的笔杆,看进神弈的心,跳得微弱,也许下一刻就会完全停止。 可是,笑,却仿佛始终不会湮灭,像永生的白色睡莲,愿意为一个执着的愿望,滞留在它最唯美的时刻。 “大哥……如果知错了,现在改过来,你还愿意原谅我吗?”颤抖的声音仿佛飘在风中断了线的纸鸢,无所依从。 已经连动一动嘴唇都是奢望了,神弈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力量的流逝,就连意识也有些涣散不明,此刻的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看着风湘陵。 将那些温柔、那些怜惜、那些心疼、那些不舍都清清楚楚流露出来,这一次,容他肆无忌惮,容他放纵一回自己真正的感情。 湘儿,我现下最觉庆幸的有两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呵……就是刚才,在我尚还能做到的时候,就选择了将那句话传达给你。当年的遗憾,真的不想,让你再经历一次。 太痛苦…… 而另一件,就是能为你挡下……碧落黄泉,能替你……步一回奈何桥。 真好!现在才明白,原来啊……活着这么多年,就为了等这一天……等着,为你保驾护航…… 只是,你又伤心了……我却再不能给你吹…… 微弱一声轻响,晶莹的玉箫掉落在地,转过几圈,被一只手捡起来。 “神弈大哥,你吹得真好听!这箫叫什么?” “祈雨。” “咦?为什么要取这么个名字?虽然古怪,不过倒还蛮雅致的,跟大哥你很相称。” “呵呵,是吗?谢谢夸奖!至于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嘛……湘儿,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故事?” “对!嗯咳,听好啊!这故事很简单,就叫——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你是在耍宝吗?” “非也非也,湘儿,我可是很正经地在说呢,你想啊,雨不是能润物无声么?湘儿你喜欢听我吹箫,那以后你若是不开心,我就吹箫给你听,让你心情好起来,就像给你祈了一场雨,箫有声,心无声,不是很贴切?” “……” 捧着神弈的手,连同祈雨箫一起,风湘陵看他紧闭的眼角浅浅勾勒着笑纹,那么温柔,那么真实,可是……掌心点点消逝的暖意,无论风湘陵如何拼命想用自己的体温将它们留住,却也终究,只是徒然。 手臂圈过去,将神弈揽靠进自己怀中,风湘陵大睁着空蒙蒙的眸子,有些无助,有些不知所措,恍惚间轻喃低语,风声呼啸里听不分明。 “大哥……我想回家,我们回落仙谷,再也不出来了,好不好?” 没有任何人回应,龙澈然似已失了感知,就那么背对他们站着。神弈胸前,光彩尽褪的碧落黄泉,终于沿着那些蜿蜒的轨迹,一点点裂开。 星光如碎,轻尘纷舞。 跳跃,犹豫,踟蹰,幻灭。 叮铃一声轻响,红梅幽瓣滚落下来,绊着风湘陵脚边细长剑刃,绕了个弯,折向别处。 刑天冷冷看着,眼底幽光瞬闪,手掌疾翻,一股力道凌空而起,红影明灭间,那枚幽瓣便收入囊中。 风湘陵毫无反应,只是抱着神弈,浑浑噩噩仿佛完全丧失了理智。 心中顿时有了算计,刑天神色一寒,杀机陡起,迅捷再起一掌,直朝风湘陵压下。 就在此时,那始终僵立的青白身影似是一顿,终于有了动作,飞身掠过风湘陵,反掌相迎。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龙澈然浑身大震,被一股力道斜推出三步远,那掌风一个尾巴仍是扫向风湘陵颈项。 某种珠玉相击的脆声陡然响起,似是有什么物体挡下了那一击,龙澈然神情一松,却猛见那掌风回勾,恰巧从风湘陵前襟翻带出一个锦囊,系在颈上的带子断了,数道红影全数散落出来。 龙澈然顿觉一阵头晕目眩,竟撑不住身子又连退数步。 虽然只是惊鸿照影的一眼,但那通体绯色的玉石,在夜里仿佛也幽幽闪着光泽,绝对不可能看错。 血玉项链,建业瑶井,成都水下。 这三枚,龙澈然是知道的。 而那多出的一枚,或许也已经不用再解释了。 四枚红梅幽瓣…… 四枚。 竟真的是四枚! 龙澈然喃喃念着,惨然一笑。 幽深密林,通天小径,此刻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尚还活着的人,刑天去了哪里,龙澈然根本不曾注意,他此刻,眼里只容得下一个人。 那个人依旧怔怔坐在地上,明明看着很熟悉,却感觉陌生得很。 蹒跚着,一步一步,龙澈然跌跌撞撞走向风湘陵。 夜风呼啸,他头一回感觉到天冷。 而风湘陵却不是。 低垂的眼缓慢抬起,那深色的眸子从空茫中渐渐苏醒过来,与龙澈然的眼神对上,风湘陵知道,他没有听错。 刚刚龙澈然的那句话,他没有听错任何一个字,原封不动,用最正确的方式,他听进去了。 真的好冷…… 神弈身上飘渺的热度根本不足以再温暖他,风湘陵却还是不由自主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却在下一刻,又蓦然松了些。 静默半晌,风湘陵忽而轻轻笑了,踉跄着站起身,搀住神弈让他半靠着他。 “大哥……”微侧过脸,嘴唇贴着那已有些冰冷的脸颊,风湘陵轻唤了一声,温温的,带着些颤抖的鼻音,“我们回家。” 艰难走出几步。 直到身后那声音再一次锲而不舍击中了他,风湘陵方觉,身陷地狱,心血成河—— 彻底的绝望,原来就是这般滋味么? “管账的……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为什么?为什么? 呵!为什么……龙澈然,你相信吗,我也……好想知道啊! 冷月残烟,远远斜飘天边,一如人面,苍白阴森。狂风呼啸,猎猎横扫树林,每一枝每一叶都似战栗不已,呜咽悲鸣。 “……为什么?”风湘陵并不转身,只在唇间逸出几丝轻笑,淡淡嘲讽,“这还用问吗?你不是很清楚?” 那种浑不在意的冷漠语气让龙澈然心中猛一阵发冷,下一刻已闪身跃至风湘陵面前,“就因为师父杀了你爹?” “就因为?哈……” 直视龙澈然的眼睛,风湘陵一声冷笑,竟半分也不闪躲,晶亮的眸宛如被冰刀般的月光切割成破碎的水晶,粼粼泛着幽芒。 “龙哥以为‘杀父之仇’是什么意思?你这‘就因为’三字又是什么意思?” 龙澈然只觉心中大恸,刘协去世时风湘陵脆弱悲伤的样子他是亲眼见过的,更何况现在说起的还是真正的生身父亲?可斯人已去,为什么事隔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却还依然要用另一个伤痛来了结? “管账的……就算如此……就算如此,师父他当年那么做一定也是有他的理由,更何况……你……你下手的时候就真的没想过……”龙澈然嗓子一抖,剩下的话都像酸酸地堵在胸口,逼得他眼眶泛起通红。 你就真的没想过你杀了师父,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就真的没想过……我的感受么? 风湘陵面对他站着,一动不动,眼神间尽是冰冷。 龙澈然后来到底要说什么,他根本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只听见了一句话,就那一句话,已经足够激起他最坚决的反抗! 师父他当年那么做一定也是有他的理由…… “理由?那又是个什么东西!恕本魔君愚钝,可否劳烦龙哥下次讲话能讲得清楚一点!” 龙澈然惨然一笑,已经快要失去与那双眼睛对视的勇气,微微低下头,勾一勾唇,“呵……是啊!是啊……都已经到这种地步,若还要牵扯不清,连本大爷自己都得嫌弃自己婆婆mama没有骨气了!” 清寒的眸微微闪动一下,风湘陵脊背几不可察一丝颤动,却在龙澈然再次将头抬起来时重新挺直,宛如从一开始就从未改变过的姿势。 “好,管账的,你与师父有深仇大恨,非要用你死我活的方法来解决或许还算情有可原,但你为什么连碎痕先生、师兄、甚至整个流影门都不放过?而且还是用下毒这种既卑鄙又残忍的方式?” 既卑鄙又残忍? 风湘陵几乎要站不住,搀着神弈的手紧紧握起来,指尖碰触,那种了无生机的冰冷让他瞬间清醒,心中的苦都幻作洪水猛兽,狰狞着朝他伸出尖牙利爪。 三年前,落仙谷一场大雨冲刷掉了那些鲜血残迹,本以为它们已经深埋在记忆里,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了,可如今…… “血洗流影门?” 风湘陵轻哼一声,冷冷笑了,眼神在依稀的波纹中徘徊,最后终于定定对上了龙澈然,“龙哥不是早知道本魔君是什么样的人么?既卑鄙又残忍,取人性命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何曾需要多言解释了?” 龙澈然不可置信地看着风湘陵,试图从他眼中寻得一丝暖意,却毫无结果,那双眸子将冷月清辉都网罗殆尽,绮丽非凡,也冰寒彻骨,处处透着决绝与无情。 “你师父杀了我爹,我恨他入骨,即使他死在我眼前,这种恨也无法断绝……”殷红的唇瓣缓缓勾起,宛如刚刚吞噬过鲜血的妖精,绝美而又可怖,“所以,我要毁掉流影门,杀光跟他有关的所有人,一个都不放过!” 龙澈然呆住,风湘陵话语里潜藏着某种意思,呼之欲出。 与师父有关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那么…… “没错,”冷冰冰的两个字,仿佛顽石敲打在坚硬的心上所发出的声音,龙澈然愣愣看着风湘陵,看他漠然平静的脸、寒渊般深邃的眸,看他的一切,也听着……他的一切。 “你倒不算太傻,看样子已经猜出来了!没错,龙哥你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你比那些家伙更有用一些,武功过得去,又很好骗,更重要的,你是天殊最重视的徒弟,所以,我选中你作为我的——棋子。” 整副身躯都已经被冻结,龙澈然大睁的眼眶开始酸涩发疼,却连眨一眨都毫无办法。 风湘陵深吸一口气,缓缓绽出一个笑容,不同于往常,那笑容里竟含着丝丝妩媚与鄙夷的味道,“本来准备利用你取得红梅幽瓣之后就了断干净的,可是后来发现,你竟然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我会看上你,呵!虽然觉得可笑,不过能借此将你这重要棋子牢牢控制在手中,也是一件相当有趣而且划得来的事!” 美丽的笑容愈发绽开,妖媚惑人,可龙澈然却头一回觉得,那每每让自己神魂颠倒沉醉非常的笑,现下却丑陋得骇人。 “你的意思是……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利用我对付师父?利用我找到红梅幽瓣?”一口气问出,龙澈然不知自己为何还能如此镇定,明明嗓子都在颤抖,说出话来却还顺畅得跟平常一般。 “……”宛如看傻瓜的眼神,风湘陵只是瞥一眼龙澈然,便将全部的目光都投给了他正搀着的,已经再也找不回来的人。 仅仅是这一眼的温柔,就足够龙澈然明白太多太多。 “所以,自始至终,你喜欢的都只有他?”龙澈然惨笑一声,“我总算明白小师叔为什么必须叛出流影门了,是因为你?” 风湘陵微微低着头,看向神弈的目光如醇酒般醉人,一手轻轻梳理着他脑后长发,心中的悲哀也如那三千青丝,剪不断,绵绵无绝期。 “而你,也喜欢他?只喜欢他?对我从来都是假的……从来……自始至终,都是假的?” “所有过往,不管悲伤的快乐的甜蜜的还是痛苦的,我都深深记着,哪怕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而你现在却告诉我……这些全部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假的?” 呼啸而过的夜风,发出鬼魅般幽怨的吟唱。 龙澈然身子一颤,踉跄着退后好几步,眼睛直直望定风湘陵,不住摇头,不住喃喃,“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啊——”突然大吼一声,龙澈然猛扑上前,双手似要抓住风湘陵的肩膀,却又在即将触到的一刻,凝住。 依旧是,后退……后退…… 最后,定在五步之遥。 “风湘陵,我只还问你一句,”龙澈然握了握拳,忽然开口,语调是强抑的冷静,“冷孀柔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冷孀柔? 风湘陵有一瞬间的莫名,可是,他已无力再想,也不愿再想,又是一桩罪名么?他身上的罪名反正已经够多,再来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龙澈然紧紧盯住风湘陵,心底所剩最后一丝零星雪花般的期待在他点头的那一刻,终于被熊熊火焰瞬间焚蚀殆尽,脑中立时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天塌地陷,浑身僵冷,连牙齿都开始打颤,半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你……你……你怎么能……” 丧尽天良,残暴无情,龙澈然从来都没想过,他所认识的风湘陵,实际竟然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不,连人性都抛弃了,他根本就是—— “恶魔……” 龙澈然咬牙切齿,心中徘徊的那个词终是冲破桎梏,卷入了空气中。只是,这个词出口的一刻,龙澈然的心也仿佛被生生撕扯掉一半,疼得他几乎要掉下眼泪。 恶魔么? 风湘陵扯出一丝轻笑,温柔地握住神弈的手,贴近自己胸口,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在心脏的位置。 “你说的对,我就是个恶魔!鲜血和权力,就是我一直所想要,除此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无足轻重!今日,看在你为我报仇大计立下功勋的份儿上,我就给你个可以不死的机会,让你彻彻底底认清我!” “哈哈哈!” 龙澈然突然放声笑起来,眼底那些晶莹映着月色,终于渐渐沉重,点点闪烁着清润的光,“……我真替小师叔感到不值!” 哈哈!也替本大爷自己感到不值,刚刚居然还因为那个词而不忍! 笑声渐渐缓了,龙澈然看向风湘陵的眼里终于满满盈了恨,“本大爷真不明白,小师叔究竟求的什么?求的是什么才要为你年年漂泊、为你叛出师门、为你拼命cao劳、现在更是为你……连命都不要!为你……为你?就为你这样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泯灭了良知、甚至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到连身体都可以出卖的……” 实在无法说出那个名词,龙澈然将头偏向一边,咬紧牙关。 也正是这一眼的别开,让他错过了风湘陵垂下的手,指缝间沥沥而下的鲜红液体,以及……那颤抖着踉跄退后的脚步。 凄然一笑,风湘陵微微闭上眼,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忍耐力也会有达到极限的一天,可是,偏偏就是因为已经无法忍耐,他连最后的理智也索性丢掉了。 “原来你倒不傻,还没自作多情到以为我跟你上了床就是认真了!”他笑,媚眼如丝,“没错,我就是个yin 荡下贱人尽可夫的妖孽!呵!再说了,大家都是男人,想必你也明白,那些日子我忙着跟你演戏,也找不了别人,忍不住了就自然只能……” 暧昧勾一勾唇,风湘陵浑浑噩噩说着,却连他自己都已听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看到龙澈然苍白的脸瞬间泛起青色,已与死灰别无二致。 心不觉狠狠一抽,风湘陵浑身发冷,恍惚间好想走过去,好想躲进那温暖的胸膛,闭上眼睡一觉,可是,动不了。 将头轻轻靠着神弈前额,呓语般呢喃,“大哥,我好累,怎么办?真的好累啊……” 轻若浮云的话语,很快就湮没了。 龙澈然远远站着,眼里已经模糊,耳畔满满都是呼呼鼓动的风声,其他都已听不见,或许,是真的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了。 “管账的,本大爷觉得自己还真是失败……” 跟平常一样含笑的、半带些不正经的调侃语气,龙澈然这样说着,眼神越过风湘陵飘向更远的地方,不知在看什么。 “当初得知师父跟你有仇的时候,还傻乎乎的以为,只要我多努力一些,多照顾你一些,就能让你因为舍不得本大爷,而放弃报仇……” 呵呵一笑,龙澈然眯起眼,“然后,我们还能跟从前一样,像去千华山的路上……那些日子,是本大爷长这么大,最开心最满足的最难忘的……” “究竟是为什么呢?”龙澈然微微歪着头,像在思索什么难解的事,眉心密密皱起,“为什么一切都跟本大爷想的不一样……” 风湘陵将脸庞紧紧贴着神弈,同样的冰,同样的冷,必须要十分努力才有可能稍稍挽回一些温暖和力量。 大哥,帮我吧,帮我最后一次…… “不对!本大爷怎么还可以念念不忘,那些事分明通通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龙澈然全身大震,突然完全清醒过来,清亮的眸再不带迷茫,准确盯住了风湘陵,而与此同时,那双幽深的紫眸也已抬起来,平静无波。 “管账的,是不是不管本大爷怎么做,你都不会承认自己犯下的荒唐的错误,也不会改变原来那些行事作风?” 风湘陵神情淡然,“龙哥何必有此一问?” 心已经沉到最低谷,可龙澈然还是咬一咬牙,又道,“只要你肯放弃你现在筹谋的一切,本大爷可以既往不咎……” 还未说完,风湘陵已经冷冷笑了起来,打断他,“放弃?本魔君为什么要放弃?为你?哈……龙哥可别忘了,这个人……” 侧过脸,轻吻一下神弈额心,“我最重要的这个人,可是死在你手里,你是‘胸襟宽广’到可以原谅我杀掉你敬爱的师父师兄,我却绝对无法容忍这件事!更何况,本魔君可是个睚眦必报嗜血成性的杀人魔头,龙哥难道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 龙澈然听着风湘陵毫不含糊的字字句句,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心痛,只是,连其他的感觉,也都失去了,“原来如此……” “呵呵,原来如此,管账的,那夜的约定,你想告诉我的,原来就是这些话,呵……我懂了,我懂了。” 再见面时……龙哥,我会将你心中疑惑全都解释给你听,全部,所有一切,绝不隐瞒,绝不食言。 “好一个决不食言!”龙澈然笑起来,“管账的,你真是让本大爷刮目相看!再见面时……哈!说起来,本大爷才注意到,你连怀音也没带在身上,是早已准备好要跟本大爷一刀两断了?” “呵……”摇了摇头,龙澈然平静的眼底蓦然间波涛汹涌,“一刀两断?你想得也未免太简单了!本大爷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以为你真能轻易跟本大爷撇得干净?” 风湘陵一怔,龙澈然此刻说话的语气还有那决绝中带着丝狠意和不甘的神情,都太过诡异,让他心里一寒,却也逆行般反而萌生出一个更加狠绝的想法。 “管账的!你就算是把本大爷当仇人也罢,本大爷从现在起就死死看住你,决计不再让你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咬一咬牙,龙澈然暗骂自己事到如今还百般替他着想,干脆心一横,冷道,“或者根本就不用那么麻烦,要是本大爷没带你去治眼睛,你根本就没那个能力再四处为虐了!” 话一出口,龙澈然脑内猛一激灵,只觉浑身凉了个透。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意识回归的时候,已经晚了,话既然出口,伤害便已经造成,更何况,如今的局面,就像一个圆,无论从哪里开始,都只是一遍一遍重复,一圈一圈来回,即使再怎么想补救,也不过绕了又绕,伤了再伤。 风湘陵微微闭起眼,手在身侧握紧成拳。 “呵……龙澈然,你既如此说,那便再好不过!恰巧本魔君也讨厌欠人情,现在就将欠你的,全部还给你!从此后,你我恩断义绝,阳关路也好,独木桥也罢,各行各自,再无瓜葛!” 轻云飘过,半山烟沙起,冷月清辉宛如罩上一层薄衫,突然间黯淡下去,夜风阵阵,立刻又被吹散了遮蔽,清凉如初。 一瞬间的时间,很快,快到龙澈然还未来得及弄懂风湘陵话里的意思,快到他还未来得及消化那决绝的‘再无瓜葛’四字,这短暂的一瞬间,就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有些事却已足够发生改变。 巴掌的声音太过清脆,那张偏到一边苍白却清丽的面容上清晰的五指印,以及半阖眼下两道血痕都太过明显,扎得龙澈然已经没有知觉的心又开始阵阵抽搐。 璇霓站在风湘陵对面,抬起的手还停滞半空,胸膛剧烈起伏,美丽的眼充斥着血丝,满满都是沉痛,“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啊?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抱着的这个人,这个刚刚我还看到、刚刚还问起你、刚刚还拼命往你这儿赶的人——他为了你这双眼睛,付出了多少代价?你……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风湘陵身子一僵,缓缓抬起头,寻找着声音来源的方向,那犹在往外渗血的眼眶包围着,是一双毫无神采的瞳孔,茫茫然,就像迷途的孩子般无助。 璇霓身后,接连而至的三个身影都被生生钉在原地,空气在一瞬间紧绷、窒闷,没有人出声打破。 龙澈然已经彻底呆住了。 而黑火、武玄和瑕妤看着风湘陵失神的眼,满地狼藉,那些打斗的痕迹,以及倚着风湘陵毫无声息的男子。 璇霓已经别过脸,手垂下来,狠狠握起拳。 风过,月泻一地珠玉。 风湘陵缓缓抚上神弈的脸,勾画着摩挲着,颤抖的嘴唇一层层失了血色,吐出苍白的呢喃,“大哥……大哥……” 鲜红的液体蜿蜒而过,覆上眼下那两道血痕,却又好像,冲淡了,褪去了,直到终于可以看清,那些依稀晶莹和透明的光泽。 涟涟月下,反射着深切的,浓得化不开,尽是悲伤。 “大哥……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求你……醒过来好吗?大哥……大哥……我求求你……求求你……醒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