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巽大脑尚未反应过来,体内的血液却先冷了,一股凉意从心口蔓延到指尖,让他不由狠狠握起了拳。 泗沄死了…… 洛坎削去她首级,挂在洛涯都城三日…… 这些念头似旧裳上纷乱的线头,剪不断,扯不尽。只是愈来愈多,越发清晰。 泗沄的笑容,泗沄的怒颜,泗沄悲伤的神色,如走马灯上的图案,一幕幕自他脑中飞过。如此触手可及,又如此遥不可及。 他捂住胸口,终是压抑不了心头绞痛,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撕裂的疼先是自胸口而起,随即便扩散至其它身体部位,全身血液好似不受控般,疯狂地冲撞着。沈巽头疼得厉害,竟莫名生了幻觉。恍惚间,似乎有人唤他名姓。 他对上一张笑脸:“泗……泗……” 他眼睛有些发胀,嘶哑的声音卡在喉咙,再也发不出下一个字。 下一瞬,那张脸却逐渐羽化,边缘散做光点,飞入空中。 “你别走!”沈巽哑着嗓子去捉那些光:“求你……不要走。” “阿巽。” 他回过头,睁大眼看着泗沄。而后者的颊边,竟落下一滴泪: “好好活着。” —— 第二日早醒来,沈巽依旧躺在地上,很明显,这一夜并无人光顾他的寝殿,包括薛震。 窗外天色并未亮透,沈巽撑着凳子,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他四肢尚留着大病压过的酥麻与迟钝,行动并不容易。沈巽坐到凳子上,闭着眼喘了几口气,然后又想起自己的衣物和地上还留着血迹需要清理,便站起身来,慢慢解了衣袍。 他指尖苍白,毫无血色,嘴唇也是,解衣的动作有些发抖,表情却木然。 “拾壹……”他张嘴唤门外人:“叫人给我备好水和衣物。” —— 拾壹叫人将浴桶抬了进来,放在屏风前,沈巽坐在屏风后,待人离开才走出来。 他把带了血的衣服丢入浴桶中,自己也坐了进去,一遍又一遍,狠狠地搓着那些血迹。 干涸变黑的血化作黄色的浆水,一点点化入清水中。沈巽麻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忽然压抑地吼了一声,将湿漉漉的衣物扔出扔出浴桶。 他蜷缩起身体,喃喃着问“为什么”。可是无人回答,也无人能给他答案。 其实连沈巽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值得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可以问的。他只是不甘,不甘这命运不公,造化弄人。 沈巽在浴桶里将近泡了半个时辰,直到水冷,脚趾手指泛白生褶,才从水里爬出来。他穿上了拾壹备好的衣物,将玉饰系好,挂在腰间。 这是套蓝氅白里的常服,素雅却衬人气质,看得出来挑选这件衣物的人是用了心,知晓他该穿什么。 才收拾完,薛震便赶了回来。他刚下朝,礼服还未来得及换。 他已有了上位者的姿态,举手投足间尽显丰神俊朗。面对这样的薛震,沈巽却没有丝毫心动,只有难以言喻的苦楚。 “可还合身?”薛震撩起他的衣带,放在手中把玩:“这是前些日子边关新进贡的杭缎,我想着衬你,便叫人做了。” 沈巽没有说哈,像是尊雕塑般,任他吻自己的鬓角,从身后搂住自己的腰。 薛震不满于他的敷衍:“说话!” “谢震君。”沈巽口中苦涩:“我很喜欢。” 薛震察觉到他的抗拒,脸色顷刻拉下:“呈上来吧。” 只见几个太监端着几卷红绸,毕恭毕敬地走到桌边,将红绸及笔墨放了上去。 沈巽望着那些东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表情有些放空。 薛震轻佻地勾着他下巴,目光却放在红绸上:“沈公子的字我是见过的,虽算不上顶好,但自成风骨,既然如此,我与皇后的婚礼请帖,便由沈公子代劳吧。” 沈巽闻言,放空的目光逐渐聚焦,变为愤怒与屈辱——薛震究竟将他当作了什么? 薛震对于他的反应似乎极为满意,唇角勾出一个弧度:“沈公子莫不是想要抗旨?别忘了,你的那姘头,还在我手里。” “不敢……”沈巽牙关发抖,声音也在抖:“震君旨意,我又怎敢违背?” 对方却并未因此感到愉悦,从头顶传来的,骤然停顿的呼吸声足可窥见。过了许久,薛震终于从牙缝里咬出一声冷哼,一挥衣袖,命人都退下去,而后又对沈巽道:“跪下。” 沈巽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我叫你跪下,你听不懂话?” 薛震眼底的怒火同样炽烈:“把衣服脱了,然后含住我的东西。” 沈巽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能让他如此憎恶,能让他想尽办法折辱自己。 可他还是照做,跪在他面前,解开他的衣带与亵裤,又脱下自己的衣衫。 青青红红的咬痕遍布在沈巽光裸瘦削的躯干上,若说他以前还称得上精瘦,事到如今,他已只能被称作孱弱。 薛震把一切收于眼底,目光中流露出痛惜与懊悔,可是又不愿软下态度:“你也就只剩躺在男人身下勾引人的本事了。” 沈巽手指一顿,不过旋即便恢复如常。他低下头,含住那蛰伏于浓密毛丛间的rou柱,并拿手熟练地抚慰着两颗卵蛋。 很快那根性器就变得粗长充血,青筋缠在roubang上,显露狰狞之态。 麝香味弥漫于鼻尖,毛发扎得他唇边细嫩的皮肤微微发红。rou冠顶端的眼里渗出些yin液,他伸出艳红的舌尖舔过,却有白浊从他唇边流下,直直滴在堆在二人脚边的衣袍上。 薛震仰起头,额间青筋跳了跳,随后拿手按住了沈巽后脑勺,让他含得更深些。 沈巽抗议似地支吾了几声,但很快便被薛震的冲撞顶回喉中。 薛震眼中泛起一片血一般的红:“真想让你自己好好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你就是这样,把那群人收拾得如此死心塌地的吧。” 沈巽被他按住后脑勺,rou柱顶到他喉头,一阵恶心从胃里涌起。 薛震没有停下来,动作也毫不怜惜,沈巽赤裸地跪着,膝盖都磨出血丝,胸口紧紧贴合在他衣摆的金属挂件上,那冰凉的饰物刺激得他胸口酥痒又疼。 薛震抽插了百来下,最后射进他口中,沈巽被jingye呛了一口,低下头狼狈地咳嗽起来,白色浊液溅了满身满脸。 “三日之后,我当与周家小姐成亲,这段时间,我恐怕无法来找你。”薛震将沈巽打横抱起,注视着他充盈着愤怒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但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来好好弥补你犯下的过错。” —— 转眼两日过去,这段时间,薛震忙于处理于周海的大婚,并没有机会来sao扰沈巽。 而他也下了命令,除非经过自己允许,否则旁人皆不许踏足沈巽所在的寝宫。在这偌大的雷谷王城,一时之间,竟只有沈巽身边冷清如常。 一入夜,就能听到鞭炮的声响,还有从其它楼宇间传出的嬉笑。沈巽独坐在院中,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这几天无风无云,月光明亮,古人常有寄思念于明月的习惯,此情此景之下,沈巽倒也算明白了其中的意趣。 不知道千里之外的风之域如何?江巽澜可还安好? 许久不见,故人是否如常?是否可曾与自己一样,寄情于明月? 是否有人与他,千里共婵娟? 沈巽没有等来答案,只等到薛将离的登门拜访。 沈巽早已无心力与他缠斗,所以只是恭敬地将他迎进了殿中,等他出言讥讽自己。不过薛将离此番也似乎并未特意来看他好戏,沈巽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的挖苦。 薛将离问询了他近况与身体状况,又客套了些话,然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卷与图,递给沈巽。 “这是什么?”沈巽狐疑地盯着那卷羊皮卷,不敢接过。 薛将离苦笑了下:“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害你吗?” 沈巽蹙紧眉,拿下那羊皮卷,缓缓展开,下一秒,他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这张图乃我雷谷绝密,上面标明的王城密道在非战时不会启用,足够你逃出王城了,这些天我会帮你拖住震君,你且带好跟你随行的那死侍,从此之后,再别回来。” 沈巽扫了一眼,与图上密密麻麻的黑线和标注令他有些目眩。他合上羊皮卷,沉声问:“长老这是什么意思?” “震君在还是皇子时,我们便不看好他。”薛将离闭上眼,眼下一圈黝黑格外明显。他似乎陷入了回忆,神色有些哀伤:“他过于重情重义,总是放不下该放下的。因此即便后来他成为了雷谷的震君,我们也总是放不下心。” 沈巽默然。 薛将离遂继续道:“后来你离开后,乾媂与岑艮对雷谷的打击,加上雷谷内部动荡,他成长了不少,也逐渐有了君上的样子。他能对我和尹棋动手,我倒不觉得寒心,甚至有些欣慰。可是……”薛将离转过抬起头,目光深深地望进对方眼中:“震君现在并非没有软肋。” “……”话到这个份上,沈巽也不可能不知道他表达的意思,只是薛将离就那么确定,自己是薛震的软肋,而不是憎恶的对象吗? 这次换沈巽闭上眼:“薛长老,你说的这么诚恳,我又怎有理由拒绝你……” 薛将离眸中闪过一丝希冀:“你是答应了?” 沈巽睁开眼,看着房梁上的纹路,不知为何,忽然想到,薛震的寝宫中,现在房梁上定是挂满了红绸。他心口一疼:“容我好好想想。” 薛将离不打算逼他,只是站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若要走,明天前就要准备好,届时我会为你扫平一切障碍,你不用来找我,你要走的话,我会知道的。” 沈巽“嗯”了声,继续对着房梁发呆。 —— 沈巽辗转反侧了一夜也不曾入睡,到了第二天早,才下定决心,打算照薛将离给的方法一试。 他白日把自己关在屋中,试图忽视四周的嬉闹声与鞭炮声,将薛将离给他的与图看了一遍又一遍。即便早已忘记有关作为死侍时的记忆,身体在训练固化下产生的本能反应却丢不掉。也多亏了当时训练的记忆力,他才足以将这张复杂的与图深刻于脑。 酉时一刻,吉时到。 沈巽身着夜行衣,推开房门。院中只立着拾壹,扶剑看着他。 “我打算按薛将离所说那么做。” 薛将离能在拾壹镇守在他门前时,依旧能安然无恙地拜访他,再加上从前他被薛将离算计时,也是拾壹动的手,就可以推断,拾壹是薛将离的人。 果然,拾壹在听到薛将离的名讳后让开了路。 沈巽看了她一眼,往门外继续走。 皇宫中的第一处暗道在御花园的假山后,他只需要穿过长廊,渡过花园里的绿湖,方可抵达。 薛将离虽被架空,但调度宫人的权利还是有的,如他先前承诺那般,他为沈巽清理掉了一切障碍,在这一路上,沈巽竟是没有遇到一个活人。 绿湖近在咫尺,湖岸草木正盛,交错的枝桠后,依稀可见粼粼波光。 沈巽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加快了脚下步伐。然而就在他欲踏上拱桥时,一道女声却自身后响起: “沈公子。” 听到周海的声音,沈巽没有立即回头,怔愣片刻后才梗着脖子转身。 周海披着霞帔,一枚镂着凤凰的金坠吊在胸前,她头上戴着笨重的凤冠,却未盖上盖头。 沈巽被她满身的艳红扎得有些眼疼,一时竟忘了避视,俄而又想起她如今身份,只能匆忙别过脸:“皇后殿下” “先前一直想寻个机会同沈公子好好聊聊,却是一再错过。”周海面容端庄,站姿笔直,的确是出身大家才能养成的姿态:“沈公子这是打算离开皇宫?” 被人看穿去向,沈巽不免尴尬:“倒是殿下怎会出现在此地?” 周海闻言笑了笑,笑意却浅,比起喜悦,更似礼貌:“只要我愿留在这后宫中,听他的安排,震君便不会限制我的自由。这算是我最后一日,能享受如今自由身,所以才出来散心。” 周海已不知在后宫中待了多久,早就已无自由可言,只是在与薛震成婚前还多多少少有一点逃离的希望,可事到如今,那点希望也看不到了。 “你要走吗?”沈巽也不知自己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然而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我可以带你离开。” 空气静了一瞬。 周海表情闪过一丝讶异,不过很快就变成无奈的笑:“沈公子是在怜悯我吗?” 沈巽面色窘迫。 周海摇了摇头:“我既为周家子女,享尽荣华富贵,便不谈要再拥有自由。此事不容我选择,是我需要尽的义务罢了。” 沈巽闻言垂下眼睫,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落寞:“殿下就真的不想着为自己活一次吗?哪怕就是一瞬间也好?” “那沈公子呢?” 周海却反问他:“沈公子如今能对我说出这番话,可是又曾走上了自己想要选择的路?” “我……”沈巽抬起眼,神色有些慌乱。而周海正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似乎也在迫切寻找一个答案。 “罢了。”周海叹了口气,纤长的眉随着她面部动作轻轻颤抖着:“我不该为难你。” 沈巽看她失望,心像是被紧攥了下难受,连忙道:“其实殿下的命数已是极好。” 周海抿唇苦笑:“是我太贪心了罢……” 沈巽看不得她露出这种表情,向前一步,再度发出邀请:“我可以带你离开的。” 周海看了看他伸出的手,慢慢摇了摇头:“不了,多谢沈公子好意。” 沈巽手僵了下,又握成拳,垂至腿边。 周海望向他,表情似有动容:“我忽然好像有些明白了,震君为何如此喜欢你。” 听她提到薛震,沈巽浑身一震,而后又闭起眼,自嘲似地笑了笑。周海并不知他为何会露出如此情态,却也没有问。良久后,她主动开口:“时候不早了,沈公子且快些出发吧,越是拖延,越容易被发现。” 沈巽观她神色,也只无论再说什么都没了意义,于是向她抱了一拳:“那么就此别过。” “今夜能与沈公子谈心,甚是喜悦。”周海对着她福了福身:“天涯路远,此别之后恐再难相见,望沈公子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沈巽谢过,而后转过身,信步走入夜色中。 他的身影在周海眸中逐渐缩小,直到彻底消失于黑暗里。周海收回了视线,笑容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落寞与愁绪。 她望着绿湖碧波,蓦地长叹口气,然后提起裙摆,缓缓地往湖心走去…… —— 另一端,御花园回廊中。 月光很亮,将回廊中的那道黑色的身影清晰地勾勒出来然而。与旁观者的视角不同,沈巽的视线,却像是盖了层厚重的纱布,莫名有些发昏。 又行了几里,转眼就要走至地宫,一阵没由来的心悸袭来,沈巽遂停下来,拿手按住胸口。 莫不是七杀印结又发作了? 他眉毛拧在一起,一滴汗自眉心落下,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过鼻背上的红痣。 不对,不对,哪里不对? 沈巽抬起头,但视线所及,只有模模糊糊的建筑轮廓,而他耳畔传来风的呼啸声,像是山谷里的,那种闷而疯狂的风。 忽然,一阵大力打在他膝上,令他痛苦地尖叫一声,捂住膝盖跪倒在地。 接着,凌乱的脚步声自周边袭来,一群人将他团团围住。 薛将离的计划出现了纰漏? 不对,不对……不该是这样。 沈巽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接着,恐惧与惊慌攀上他的心头。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黑色的武靴,和笔直的双腿。他的视线顺着那双腿一路向上,看到了刀疤男的脸,以及,站在他身后的薛将离和薛震。 他被骗了。 —— 叁醒来时,正躺在一辆马车上。 久睡之后,他的视觉还未恢复,并不适应如此强烈的光线。他支起身体,摇摇晃晃的坐起,一只手搀扶住他的胳膊,令他稳住身形。 叁愣了愣,忽然发现,与自己对坐的那个人,竟是沈巽。 说是沈巽,可他又不像沈巽,印象里,沈巽是个亲切且容易接近的人,而身前此人,虽与他有着同一张脸,但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威压,是挡不住的。 叁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短暂地回忆了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 那个时候,他还被囚禁在天牢中,每日都会有狱卒将他押入刑房,拷打审问。有的问题是关于艮君,也有的是关于沈巽。但不论对方问什么,他皆闭口不答。他在牢中昏迷过很多次,时间从半个时辰到一天不等,也不知在他最后一次昏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沈巽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 沈巽似乎看出了他满腹心事,遂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定有很多事想要问我,不过现在还不是解答的时候。等过了前面那个村庄,我们就该踏入风之域的地界了,届时,我再向你慢慢解释。” 叁点了点头,但面对这样的沈巽,很难不让他有所提防。 沈巽转过头叫停了马车,然后从座位下取出两个斗笠,递给他一个,自己留一个。叁见状摸了摸自己下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面巾被摘了。 沈巽掀帘下车,叁紧随其后。他的腿被上过刑,因此行动起来格外迟缓,沈巽便等着他,慢慢地往村落中走。 这里是上阳州与下阴州的边界,亦是重要的通商口岸,形形色色的人汇聚于此,又为了行事方便,所以都各自戴着面具抑或斗笠。 叁跟着沈巽进了一家饭馆,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其余几面各挨了别的食客。 沈巽抽出一双筷子,递给叁:“还能用手吗?” 叁拿过筷子,活动了下手腕,却发现手筋处疼得厉害:“没有挑断,但是伤得很重。” 沈巽闻言垂下眼睫:“看得出来,他们是要毁了你。对于一个剑客而言,伤了手筋,无异于要他的命。” 叁却露出了无所谓的表情,也不知是想安慰他还是当真觉得如此:“反正我已不再可能成为艮君的死侍,按照契约,我也不能再用剑或者用刀。” 沈巽抿着唇,似乎不太赞同他的坦然,然后伸过手,握住他的腕,叁蹙眉,正欲问他要做什么,一阵暖热忽然自他手心流出,流入了他的筋脉。 “这样会让你好一些。”沈巽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对方诧异的目光:“吃完饭后,我们就继续赶往都城,我会叫江巽澜给你疗伤的。” 再当他抬头时,就对上了叁瞠目结舌的表情。 叁瞪大眼睛,用另一只手碰了碰方才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动作迟疑:“你……对我做了什么?” 沈巽张开嘴,但话未出口,邻座的交谈声便盖了过来—— “你听说了吗?雷谷又出现了一位新的上仙。” “这神州内不就乌蒙上仙一位上仙吗?若要真是仙,那不早飞升了?何必留在人界?” “嗐,要不怎么说是传闻呢?就是这传闻有些太玄乎。据说是震君欲囚禁上仙,但被上仙突出重围。雷谷的护卫军大家也都知道,那要是要捉一个人,天涯海角都给你捉回来,更何况还是在宫里。” “这……这一听就是假的。” “传闻而已,听个消遣。倒是震君最近,的确对一个人下了追捕令。” “谁?” …… “叁。”沈巽指节轻叩桌面,叫醒了陷入沉思的叁。 叁转过头,脖子有些僵硬。隔着一层纱,他也看不清沈巽的表情:“是你吗?” 他压低了声音。 沈巽叹了口气,然后微微颔首。 一瞬间,叁明白了过来,接着就有些紧张起来:“你……你真的成仙了?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沈巽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只是为自己和他斟了一杯茶,然后拿起那陶瓷盏,放到唇边抿。 叁看着他,一股寒意攀上脊背,有种莫名的感觉充斥着他的内心,他忽然有种预感,自这一刻开始,一切将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而让那些改变的人,就正坐在自己的面前。 —— 又行一日半,二人终于抵达风之域都城。 阔别故地一年有余,许多地方都发生了变化。沈巽看着热闹的街景,竟莫名生了种近乡情怯。不过叁是第一次来,好些摆在集市里的,下阴州的特产都不认识,沈巽便给他解说。 风之域都城不似雷谷般路面宽阔,不能通行马车,二人便徒步进宫。沈巽和叁都摘了斗笠,两人面容俊郎,引得不少人侧目。 沈巽喜悦难掩,眉毛眼睛弯着,一面在摊贩间寻着好看的摆件。 他说江夫人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不过嫁给君上后,出宫的时间少了,所以也没时间来,他此番回宫,得给她带些去。 叁也不知听了他解说没,兀自对着根雕着蝴蝶的银钗发呆。沈巽看他看得入迷,就告诉他,这是九黎族佩戴的饰物,说不定是哪家九黎族姑娘跟随商队来通商,带来的。 等说完话沈巽才想起来叁究竟是为什么要看着这物件发呆,不由怔住。 “包起来吧。”叁对老板说:“这根银钗,我要了。” 沈巽有些尴尬,叁却不以为然。但也有可能是叁麻木惯了,就连心底的悲伤也意识不到。 两人这样就算结束了在都城的行程,继续往皇宫走去。 到门口时,沈巽才意识到江巽澜留给自己进宫的信物已经被毁了,便与叁大眼瞪小眼地站在门口。 叁小声说,你不是已经成仙了吗?连这种问题也解决不了? 沈巽窘迫地笑了笑——“这……确实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就在这时,他们的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威严男声:“你也知道回来!” 叁先转过头,迎面对上一个面容儒雅,举止不凡的男子。那男人穿着月白大氅,衣缘绣着风纹,腰间挂一枚荷花玉佩,一半头发用白玉冠固定,一半则自然垂下。他虽是带着一身的书卷气,面色却不如气质那般从容。 而在他话音响起的时候,皇宫外的一众护卫,已然武跪在地。 或许是与故人久别重逢,满腔喜悦与激动重过千言万语,那人也不顾礼节,径自走上前,一把抱住沈巽: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叁站在一边,尽管没有人介绍,但他对来者的身份已经了然于胸。 沈巽握住江巽澜的胳膊,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他:“师父……你瘦了。” “别说这些了。”江巽澜同样抓住沈巽的胳膊,表情有些痛心疾首:“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算了,先进宫去。后面那人是谁,你的朋友吗?” 沈巽点了点头:“对。” 江巽澜扫了叁一样,面色里闪过一瞬迟疑,叁不确定对方是否看出自己是岑艮的死侍与否,便低下头去。 好在江巽澜也没再管这些,只是与沈巽一起进了宫门。叁也连忙跟上去,紧跟在两人身后。 沈巽和江巽澜一边走一边交谈,沈巽大致把这几个月的经历与他讲述了一遍,至于他与几位君上上床的细节,就逐一省略,但这些事闹得这么大,江巽澜不可能不知道,不过眼下他似乎不打算戳破,仅仅皱着眉聆听。 当他听到沈巽告知自己,偶然进入了涅盘之地,取得了仙籍时,眉头就皱得更紧: “你说乌蒙上仙助你取得了上仙的力量?沈巽,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可是沈巽并不愿与他细究此事,就掏出买来的物件,递给他看:“师父你看这青铜壶,师娘会喜欢吗?” 江巽澜复杂地看着他,又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叁,像是有火发不出:“沈巽,你要是骗我,我能看得出来。” “哈哈,你看看,这玩意儿还会转呢。”沈巽扣动了青铜壶上的机括,壶顶上的圆柱转了起来:“是不是很神奇?” 江巽澜停下脚步,沉声道:“我最后……” “沈巽。” 有人打断了他。 这声音不可谓不熟悉,而沈巽也相信,即便某一天自己再次失忆,只要再次听到他的声音,自己就能立刻想起来那张脸上冷淡疏离的表情。 他是三人中最后一个转过头的,而果不其然,他脑海里浮现出的那个人影,就真真切切站在眼前—— 是乾媂。 —— 乾媂半阖着眼,长睫掩过眼底情绪。许久不见,他还是那般气质出尘,尽管如今天境每况愈下,他却不折半分风骨。 沈巽敛去笑容,不声不响把铜壶揣进怀里,然后便侧过头去,避过他灼热的目光。 乾媂上前一步,叁便下意识地伸出一条手臂拦住他。乾媂愣了愣,继而抬起头,淡淡地望向他。他是见过叁的,就是没见过他取下面罩后的模样,也不知是否认出来,他是岑艮的死侍。 江巽澜清了清嗓子,不着痕迹地将几人隔开,又对乾媂笑道:“天君,这是我的徒弟,与我的客人,他们现在刚回来,可否让个路?” 乾媂又将目光放到沈巽身上:“你将沈巽派来天境,欲取我族晶石,我又怎会与他不熟?” 他来风之域,定是与合作有关,如今他却要当众说出这并不让人愉快的陈年往事,又哪里符合他的一惯秉性。 沈巽怕他再说些什么不好的话,遂开口:“天君,您到风之域,该不是想聊这些吧?” 乾媂闻言沉默了一瞬,复又闭上眼:“我只是没想到,原来真的能再见到你。” 沈巽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我也何尝不是这么以为呢?” 乾媂无言,只是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两道视线比火还灼热,像是在确认,站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那个真实的沈巽,还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这里不是什么叙旧的好地方。”沈巽礼貌地伸出手,示意对方让路:“我们还是改日再聊吧,烦请天君移驾。” 乾媂似还有话欲说,却终究是捺入腹中,往墙根迈了一步。江巽澜向他一抱拳,阔步往书房走去,叁与沈巽紧随其后,纷纷与乾媂擦肩而过。 —— 到了书房后,江巽澜为叁简单地安排了住处,就留下沈巽,打算清算先前种种事宜。 沈巽观他神色,也知晓自己定是要被骂,便先开口认错:“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擅自行动,还讲凝音石毁了,叫你担心了。” 江巽澜话卡在喉咙里,怒瞪着他。 沈巽低下头:“但当时情况危机,而且我被困在洛坎身边,我不想你与洛坎正面交锋,才出此下策。” 江巽澜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沈巽,还记得你走之前,我告诉你的那句话吗?” “要以我自己为第一位,至于晶石,可以再议。” 江巽澜转过头,见对方正垂着头,言辞又诚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来你也记得!”他怒极反笑,大步走至他身前,质问道:“那又怎把这话当耳旁风?” 沈巽忽然抬起了头,眼底悲伤的情绪竟令他有些心慌。 “师父……”沈巽咬了咬牙,苦笑道:“您那么迫切想让我回来,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不想让我知道栖。” 江巽澜怔住了。 死寂,屋内只余死寂。 一抹光线透过纸窗,射过沈巽的双眼。其中的痛苦和嘲弄深深刺痛了江巽澜的心底。 “是……”江巽澜嘴唇有些发抖——虽然他早就料到,此行之后,沈巽必然会知晓栖的事情,但是真当这件事从他口中说出,江巽澜还是难以接受:“你若是知道了……会让你更痛苦。” “……”沈巽闭上眼,唇角却勾起了笑。江巽澜怕他误会,遂补充:“我并不想瞒你,可对你来说,不知道真相是一件好事。” 江巽澜希望他平平安安地渡过最后几年,不再牵扯上曾经的刀光剑影。 他是对的,只是天意弄人,该遇见的,该知晓的,一个都不会少。沈巽深知此理,又怎会恨他? “在拥有仙籍的那一刻……” 沈巽平静地说:“我回忆起了一切,包括那时在天境,我和你刚认识的时候,巽澜。” 故人暌违已久,连曾经熟悉的称呼都变得陌生。在听到他唤自己的那一刹那,江巽澜的大脑陷入了空白。接着,他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回忆,最后统统归于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上。 “……栖……是你,对吗?” 江巽澜想挤出一个笑,笑却比哭更难看。沈巽看着他,俄而叹了口气,按住他伸来的手:“巽澜,还是叫我沈巽吧,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 “好——好。”江巽澜眼眶微微发红,并张开手臂,抱他入怀中:“叫什么都好,叫什么都好,你是沈巽。” 沈巽也抱住他:“这么多年,你是因为我是栖才对我这般好的吗?” 江巽澜笑了起来,看得出来心情是真的有变好,竟开始打趣他:“好大的酸味。可是不管怎样,你讨厌栖,想要保持原样,还是成为以前的自己,我都站在你身边。我不会强迫你。” 听到他的答复,悬在沈巽心头地一颗大石总算落地。 沈巽心头暖乎乎的,鼻头却发酸:“我就知道,江巽澜不是那样的人。” 江巽澜拍了拍他的背,乐呵呵地笑。这种感觉一下将沈巽拉回了从前——江巽澜教自己剑法时,也常这般安慰自己。 不管外界如何风云变幻,风之域里的故人还是没有变化。而沈巽也在寻觅多年之后,总算找到了类似于“家”发地方。 只可自己已无多少时日。沈巽苦笑了下,第一次为自己的抉择感到了遗憾。 ——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沈巽象对方详尽的描述了自己的计划—— 他如今已位列仙班,自有权利号令众君上,如今下阴四州晶石已然集齐,就差上阳州那四枚,眼下只需将那三人请过来,一是可以平息上阳州内部动乱,二也可以从他们手里拿取晶石。 从江巽澜处,沈巽知晓了乾媂的来意——这些时日,天灾接连降临天境,洛坎便趁此时机攻打天境,如今天境王室已因为战乱,入不敷出,民众也是怨声载道。只怕再拖下去,恐是太晚。岑艮与洛坎联合,自然不会支援天境,加之雷谷自身也火烧眉毛,所以乾媂才到下阴州来,向江巽澜借兵。 当然,乾媂为何要选风之域,沈巽其实心中自还有定夺,相信江巽澜也清楚,但既然对方不说,他也不会点破。 “好消息是洛涯最近也频繁出现地动,对于君上的大肆征兵,动用大部分财力去讨伐天境的行为,洛涯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持反对意见。”江巽澜指着与图上的洛涯,用手指点了点:“坏消息是洛坎手段了得,这一部分人被他用武力镇压了下去。由此可见,他目前应该不太想让地脉流动被镇住。” 洛坎的确喜欢剑走偏锋,也敢拿旁人的性命与利益做赌注,沈巽对他会行这样的事不表怀疑,只是摸了摸下巴,想该如何应付。 “但有一点你说的对,我们应该把他们请过来。”江巽澜看着沈巽:“他们会听你的话的,你如今是上仙。” 沈巽为他口中的“上仙”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你倒是高估了他们。” 江巽澜不明面反驳,但眼神却在反对。他反对的理由很简单,无非是因为他们和沈巽错综的关系。 但是在这点上,不可能有人比沈巽更清楚,他在他们眼中究竟算什么,但这种事他也不可能直说,于是只能默默叹了口气。 “我去写信。”江巽澜卷好与图,放进筒中:“你也早些回你寝宫,好好歇息。” “嗯。”沈巽抿了抿唇,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江巽澜直起身体后,却对上他如此模样,便疑惑地问:“怎么了?” “等这件事结束后……”沈巽斟酌一番词句,慢慢道:“我想离开皇宫,独自生活。” 江巽澜一怔。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风君,天君请见沈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