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列车
陆新棣往后退了一步。 他将自己藏在墙角的阴影里,陆新棠的声音正穿过玄关到达他耳边,每一个字都让他觉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 “……我要是今天没翻到这个,你们两个打算瞒我一辈子是吗?”他们的母亲说着锤了一下沙发靠背,砰地一声闷响。“你你,你还是老师呢!这是病你不知道吗?你还怎么为人师表,你就教小孩这些东西?!” “这不是病,也不是你说的‘变态’,它是很正常的——” “胡说什么!”陆母不知道砸了什么东西,又一声闷响。“还有你,陆新棠,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你是不是也是同、同什么?你恶不恶心!” “妈你不要这样说,万一阿棣回来了,你和爸都是这个态度,他心里一定不好受……” “好啊你,还帮他说起话来了。”陆母恨声,“我真是白养两个儿子!这事要是传出去了,我还怎么做人?我说呢你怎么还不结婚,搞了半天在这等着我呢!我命令你陆新棠,你给我马上结婚!省得要去犯那种病!” 陆新棠没有立刻回应。陆母依旧生气,话里还带着nongnong的不解:“怎么就成这样了?怎么好好的就这样了……陆萧你说句话啊?你看你家这两个好儿子!” 他们的父亲只是沉默。 “如果你们觉得这是不对的,那他现在已经改正了。”陆新棠终于开了口,“为什么一定要追究对错?更何况这也不是个错误,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们又何必去干涉?” “什么这想法那想法,这是病!”陆母猛然拔高音量,又无力地止歇,“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也别在我面前跪,没必要。等你弟弟回来了你让他过来跟我解释,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能说出花来。” 陆新棠没动。 “干什么?不起是吧?好,你就跪着,等他回来,你们两个一起跪。” “阿棣他不是不说,他是不能说。”陆新棠放平语调,语气却好像更重了些。“妈,你是不是觉得奇怪,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一下变得这么陌生?可他一直是这样的啊。你们眼里的他和现在的他差距这么大,为什么一定就是阿棣的错?” “你在说什么——”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们还那么小,你们就放心我和阿棣每天自己上下学。那时他被路上逆行的车子撞伤,他说自己没事,你们就真的以为没事了?如果不是我坚持,你们最后会记得送医吗?初一的时候搬家,他从货车围栏上摔下来,腿上划了那么长一道口子,你们都觉得是小伤,酒精消消毒就好了,结果那里到现在都还有疤痕……他从小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有些事情不会告诉你们,因为他知道就算说出来你们也不会当真。如果这件事要他之前说,你们会怎么对他呢?他现在已经结婚了你们还是这个态度……又让他怎么敢说?” 陆新棣顺着墙根慢慢滑坐在地。他明明已经把那些事通通扔进记忆深处,他一直是个很怕疼的人,要他去经历已是勉强,要他再回忆那种切入肌理的痛,简直是双重折磨。 搬家那事他有印象,当时父亲随意的神情让他也觉得好像没多大关系,可是伤口在流血,他确定自己正在忍受疼痛,母亲拿着双氧水泼在他伤口上时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疼得流眼泪了,然而父亲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硬生生让他把眼泪憋了回去。陆新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腿,从大腿内侧到膝弯,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疤痕,颜色很浅,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多年未曾消褪。 “哦,你的意思是怪我们了?”陆母讥讽道,“犯错就是不对,现在倒好,怪到我们头上来了。怎么的这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是吗?那是得怪我,我就不该生,对呀,我怎么当时不打胎呢!” 陆新棠竟然笑了:“妈,你说得对,这种事真的是天生的——” 一记耳光。 陆新棣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转身进了家门。 “哥。”他站在陆新棠与母亲之间挡住她即将挥下的第二记耳光。“我回来了。” 陆新棠有些恍神,“阿棣……” “妈,对不起。”陆新棣在陆新棠身边跪好,端端正正叩了一个响头,然后将柳钰那封信从地上捡起来,牵住陆新棠的手,拉着他起身走出家门。 他们身后,陆母愤怒地喊着他的名字,陆新棣充耳不闻,甚至还反手把门给甩上了。 “我不是叫你别回来。” “出了这种事我还不回来,让你替我挨打吗。” 电梯下行,外面天色已晚,他们并肩在小区里走着,路两边的灯渐次亮起,在水泥地面上投射出一个又一个昏暗光圈。 “她为什么动我东西?” “是我跟他们说你今天回来,妈一高兴,就开始在家里大扫除。”陆新棠叹了口气,“也怪我没注意,她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还在学校上课,回家之后才知道他们发现了你是……阿棣,你会怪我吗。” 陆新棣握紧陆新棠的手,“还疼吗。” “什么?” “刚刚她不是打你了。” “哦,还好。”陆新棠用另一只手蹭了蹭面颊,微微发烫。“你在门外,听了很久?” “从她骂你不配为人师表开始吧。” “……那都是一时的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骂就骂好了,反正我已经结婚了,她还能把我怎么样。” 陆新棠停住脚步,“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只是因为我会做出最坏的打算。”陆新棣也跟着停下来,“哥,谢谢,但其实你不说也没关系的,他们生气理所应当,等慢慢过去了就好。” 陆新棠挤出一个笑容,“嗯。” 他们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并肩走在一处了。陆新棣用自己的小指勾住陆新棠的,继而缓慢相扣。热血从指尖向心口涌动,记忆里那些杂驳的碎片随呼吸起伏翻滚,浮起又落下。 晚风生冷,他们在小区里寻了一处亭子坐下,周围林立的枝树将将能阻一些寒意。“我在那边挺好的。”陆新棣主动道,“工作,生活。没什么不好的。你呢?你跟林衍怎么样。” “也挺好的。”陆新棠轻轻挣开他的手,抱住手臂。他们出来得匆忙,陆新棠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见状陆新棣往他跟前挪了挪,揽住他大半边身子。 “你让阿宁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其实我知道不需要太担心你,你一定会让自己过得很好的。”陆新棠卸了力道靠在陆新棣怀里,“但总是忍不住会去想,这样的生活你会开心吗?如果某一天你后悔了,该怎么收场?然后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这些事你不会不考虑清楚就去做的。” “我——我没想过。”陆新棣顿了顿,“哥,我有时候挺混蛋的吧。” 听到这句陆新棠没忍住笑:“可能,有一点?” “我好像永远没办法像你这样去看重这份血缘关系。”陆新棣缓声,“大概是我天生比别人脑子里少根筋,很多有关于感情的事我都慢半拍,要疼了才后知后觉。” 他轻抚陆新棠颊侧,那里已经有点肿了,昏暗中看不分明,不知道是不是红了一片。“我为你做的太少了。” “你也说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这都没什么。”陆新棠向后躲了一下,“车祸那次你烧得迷迷糊糊的,估计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在医院的时候,我说我会一辈子爱着你、保护你,不再轻易让你受伤;我是哥哥,我就应该这样爱你。阿棣,这是我应该做的。” “……” 在这一瞬间,陆新棣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冲动,要把他这些年的经历通通说给陆新棠听,想告诉陆新棠,他的阿棣过得并不很好,他在撒谎,他很痛,他就快要不能呼吸。 可他没有。陆新棣只是沉默着,望向凉亭外昏暗夜景,心底的话堆在嗓子眼里,就是不能吐露分毫。 “我要回去了。”他说。 陆新棠竟也没有挽留,“我送送你。” 他们在车站外分别,陆新棠说不要紧的,等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们再怪罪你也不至于不认儿子。陆新棣点点头,列车即将检票,他对陆新棠挥挥手,转身进站。 列车穿行在天穹之下、原野之上,陆新棣倚在窗边,看见漫天星子斑斑点点,毫无顾忌地洒下星辉。他当然不是故意要去听家人壁脚,只是他原以为自己与陆新棠是两样人,到头来只有他以为罢了,生活从不吝啬于他,就算他只知索取不肯给予,也该回头瞧上一瞧的,在他身后,还有那样一个人在默默关注,满含关切与温度,理由简单到不可思议——我应该这样爱你。 韩嘉宁说没有谁离不开谁,这句话此时的他终于能够理解。这世上从来便没有毫无缘由对一个人好的美事,他拆开柳钰的信件重又一遍,某些盘桓良久未曾解答的疑问再次降临。他向何处生?欲往何处去?那些追索着的可曾真正握在手心里么?那些业已失去过的可曾彻底遗失不得寻觅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仿佛重蹈写信之人的覆辙,在兜兜转转间反复蹉跎直至消耗殆尽,为什么道理就写在纸上,可他就是读不懂? ——大抵是因为那时的他太过年轻,有使不完的气力与直抒胸臆的野望,他将自己的生命切割挥洒,竟还能剩下一点似的,尚有广阔未来在前方等候。于是便理所当然地轻忽了一切,他自信想要的定能抓取,失去的不可追寻,渐渐地,他陷入狼狈的泥泞,放眼望去简直没一处好的。他分不清自己是梦着还是醒着,如果是梦,还不如醒来,如果醒着,那他祈祷自己接下来可以做一个好梦,使他不至于彻夜不得安眠。 陆新棣将那封信折叠收好,偶有城郊人家星星点点的灯火倏忽掠过,带起一片流丽明光。 他想,如果时间终将带给他答案,那么他希望这一天可以快点到来,至少在他蹉跎殆尽之前予以指引,使他免于困顿与不安。 返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赵缪思打电话,约她在家里见一面。陆新棣把结婚证和离婚协议摆在桌面上,赵缪思把那份协议从头翻到尾,往桌上一撂,拒绝签字。 “你再看看。”陆新棣说,“思思,协议附条件的。” “我看到了。”赵缪思歪着头,“我说我不想签。” “如果你觉得补偿不够,我可以再加……” “你不欠我的。”赵缪思压住他的话尾,“只是我不想签而已。” 陆新棣看了她一眼,将那份协议和结婚证收进柜子最下面带锁的抽屉里。 “你想什么时候签都可以。”他把抽屉钥匙交到赵缪思手中,“随时,随地。” 赵缪思笑了笑,“好啊。” 谈妥离婚事宜,他从家里收拾了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拿旅行箱装了搬到周文渊那里,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后者的强烈反对。 “我再次重申,你不要把我当长期饭票——银行卡也没用,我缺你这点钱吗。” 陆新棣把卡收回去,“哦。” 周文渊一边抱怨他的强盗秉性一边还是下厨做菜,晚饭的鸡蛋羹一人一半,筷子从中间划开,谁也别多占。陆新棣闷声吃完,周文渊问他之前什么情况,怎么突然就说要回家。 “当时想开了。” “那现在呢?” 陆新棣把吃完的空碗送进厨房,“回了趟家,结果问题反而更多了。” “所以你打算在我这里继续想?” “谢谢周哥。” 周文渊一拍桌子,“陆新棣!” 入春后天气渐渐和暖,路过商场专柜看见一条挺不错的绿色吊带裙,陆新棣想也没想就买了。他将装着衣服的盒子摆在公寓沙发上,第二天收到了赵缪思简短的一句谢谢,然后很委婉地表示款式她很喜欢,size也正好,但她真的不穿绿色,下次还是别买了。 周文渊问陆新棣在笑什么,陆新棣说没事,就是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挺多余的。 一个极其陌生的头像忽然跳出一个小红点。陆新棣点开对话向上翻聊天记录,发现他自从加了这个人后竟然没有说过一句话。 按道理不应该,因为这个人是林衍,他也曾喊过一声嫂子的人。 林衍对他说:“方便见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