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宇番外
我叫陆宇。 我小时候家境不算富裕,住在筒子楼,楼下有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子,每次过年来串门的时候,她都会用甜甜的声音讨好我爸妈,说着叔叔阿姨新年好,然后我爸妈就会给她塞一个红包。 她叫杨悠,每次都扎着羊角辫,很可爱,但我一想到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是来讨红包的,就觉得她肯定是装乖,来我家骗钱的。 但我没想到,她会给一颗糖果。 “哥哥新年快乐。” 那是颗大白兔奶糖,甜的发腻。 我说:“我可没有红包给你哦。” 没想到她反而塞给我一个红包:“这是mama让我给你的。” 我接过红包,和她说谢谢,突然觉得之前的想法真是龌龊。 于是我们算是认识了。 从小学到高中,我们都读的是离家最近的学校。 她总会跟在我屁股后面,和我一起上学。 她每次都很馋路边的煎饼果子小摊,两眼放光,好像马上就要流口水了。 时间久了,我们慢慢熟稔,我也习惯每天都省下一半的午饭钱,给她买煎饼果子吃。 我们就这样一起度过了十几年春秋,她也从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变成了长发及腰的姑娘。 高考结束那天,我犹豫了好久,把她叫了出来,在夏天的满是蛾子的路灯下,小心翼翼的跟她表白了。 “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从来没有这样忐忑过,她那么好看,那年代上学的女孩又少,好多男孩子喜欢她,所以我很怕她会拒绝,又隐隐有些期待。 结果她直接抱住了我。 “榆木脑袋,我都等了好久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女孩的怀抱,温暖而又柔软,我回抱住她的时候,都担心弄坏这样洋娃娃一样精致的小姑娘。 老实讲,那年代对女孩恶意很大,几乎没几个女孩子能上大学,可她是独生女,她爸妈也愿意倾尽所有供她上大学。 她成绩比我差些,我们没能在同一个大学,但起码是同一个城市,我又能学我感兴趣的金融,已经让我很开心了。 悠喜欢文学,有段时间很痴迷梭罗的散文集,尤其喜欢那句“世界只是我们的想像的画布”。 她曾和我说,等以后有钱了,我们一起去瓦尔登湖看看枫叶。 悠指着泛黄的书页,那是梭罗笔下的秋—— “在秋天一个晴朗的日子,坐在这样一个高处的树墩上,尽情享受这阳光的温暖,俯瞰倒映着天空和树木的湖面,端详连续不断出现的圆圆的水涡,如果不是这些小水涡,湖面是很难辨认出来的。 秋天时,潜鸟照例飞到湖里来换羽毛和洗澡,我还没起床,它的狂笑声便已响彻森林了。” 在我看来极其普通的句子,却让悠的眼里充满向往。 于是我攒了很久的钱,可还是距离出过遥遥无期,索性拿我攒来的这一百块,给她买了一条项链。 吊坠是枚红色的枫叶,上面刻着瓦尔登湖的英文。 她很喜欢,咯咯咯笑个不停,让我亲手给她戴上项链。 接下来,我们按部就班的上着大学,每个星期我都去跨越小半个城区去找她,然后一起呆上几个小时,再回去。 明明要坐很久的车,可是只要想到是去见她,连颠簸枯燥的车程都无比甜蜜。 大三的时候,悠红着脸,牵我的衣袖,小心翼翼的说:“我们那个吧……” “哪个?” 我当时一头雾水。 “就,就……” 她支支吾吾的,最后羞得捂住脸,指向了对面马路的一家宾馆。 “不行。”我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她,“悠,这等到我们结婚那天。” 悠瘪着嘴骂我:“榆木脑袋!” 我是真心觉得,这样的事应该等到我明媒正娶娶她过门的那一天,可她觉得这种事情要由女孩子开口,已经很难为情了,我居然还拒绝她,所以气了好多天。 于是原本的一星期见一次,变成了我每天都要挤时间坐很久的车,去她学校,想方设法的哄她,她每次都气呼呼的。 于是我就给她买吃的,她吃起东西来风卷残云,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像是可爱的小仓鼠。 虽然悠还是不肯理我,可我看着她吃东西都觉得很幸福,真是没出息。 然而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去找她,她却不在了。 我问她的室友,才知道她请了假,听说是她mama病的厉害,所以回家去了。 我给我妈打了电话,我妈也不太清楚,只说好像是乳腺癌。 后来我才知道,她家所有的钱都拿来供她上大学了,根本拿不出钱来治病。 最后,还是她爸爸开的口。 “小悠,我领导那个儿子,去年暑假你见过的,听说他当时对你有点意思,因为你和陆家孩子住一起了,我就婉拒了,要不然我再去问问……” 她听出来了,爸想让她和领导儿子结婚,让领导家里出钱给mama治病。 她爸爸mama真的对她很好,从小就把她捧在手心里,她那样善良的女孩子,实在是不忍心看着mama缠绵病榻。 所以她答应了。 悠和我提分手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 我找我爸妈,告诉他们我想娶她,希望我们家可以出钱帮她mama治病,可我爸妈拒绝了。 我偷了家里的钱。 当我发现家里只有薄薄两千块钞票的时候,我实在是不忍心,更何况这钱也不够做手术,于是我又默默地把钱放回去了。 我们就这样分开了。 这大概就是有缘无份吧。 后来每次寒暑假的时候,她都有意避开我,我也没刻意打扰,只是吃饭的时候,听到我爸妈闲聊着说起她。 说她mama的病已经好了,说她准备一毕业就和领导儿子结婚。 我那时候心里好像扎了根钢针,刺得生疼。 可再疼又能怎样呢?她不再属于我了。 他们婚礼那天,我没去。 我实在无法接受看悠穿着雪白的婚纱,捧着鲜花走向婚姻殿堂,但新郎却不是我。 我开始在家里考公务员,那年代,铁饭碗才是王道。 可我还是会时不时想悠,即便她已嫁作他人。 直到两年后的某一天,我看到她满身是伤的跑回了家中,我偷偷在她门口听着。 她同父母哭诉,丈夫见她一直怀不出孩子,就带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的体质极难受孕,自那以后,丈夫开始酗酒,每天对她非打即骂。 我原以为她嫁了有钱人,婚后生活起码会幸福些,我没想到她已经忍受了大半年的家暴。 于是我推门进去,告诉她。 离婚吧,我娶你。 她哭花了脸,扑进我怀里,恰如那天我表白时的拥抱。 眼泪在衣衫上晕开,我听到了她沉闷的声音。 她说,好。 我低头,悠脖子上的枫叶项链如此夺目。 原来她还一直戴着,她心里是有我的。 于是他们离婚了,她那丈夫原本就嫌她生不出孩子,离婚后很快就再娶续弦。 我终于得偿所愿,和她在一起了。 只是当时我刚毕业没什么钱,家里也没积蓄,所以我们没能办婚礼。 但是我告诉过悠,等我有钱了,我一定会给她举办一场最豪华的婚礼,风风光光的嫁给我。 她那时候总是呕吐不止,我送她去医院,她居然怀孕了。 那时还没碰过她,这孩子,只能是她前夫的。 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心里满是愧疚。 悠决定打掉这个孩子,但是医生说,她的身体几乎怀不上孩子,能有一个已经很走运了,这辈子都可能不会再有孩子了,所以劝她生下来。 我说,生下来吧,我会视如己出的。 当时医生意外的看着我,表情夸张地像是在看一出狗血剧。 她又哭了,用力的点了点头。 于是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备孕。 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贪嘴,只是已经不爱煎饼果子了,夏天经常会去小卖部买老冰棍吃,冬天去小摊吃烧烤。 我怎么劝也没用,索性由她去了。 可我没想到,这个孩子会要了她的命。 她难产,大出血,医生说需要尽快做手术,让交钱签字。 我看着单子上的四位数,犯难了。 我们两家都开始筹钱借钱,可是凑出来的,连手术费的一半都不够。 最后,我想到了她的前夫。 我找到了她前夫的家里,苦苦哀求。 可他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条狗一样,带着玩味,任我怎么说,也没借我钱。 最后,我生平第一次跪了下来。 我说,求你了,这是你的孩子啊。 他不屑一顾,根本不相信孩子是他的,冷笑一声,让我滚。 我在回医院的路上,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死了。 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只能看到推车上的人裹着白布,原本温暖的掌心变得冰凉,就这样被送去太平间。 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劝她生下来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她爸妈都在哭,岳母说,她死前,想给孩子取名叫陆离,随我的姓。 我以为陆离的离,是和我分离的离,直到许多年后陆离翻看成语字典的时候,找到自己的名字。 光怪陆离。 那时我才后知后觉的知道,她大概是想让陆离来代替她,去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吧。 自她离世后,我开始疯了一样赚钱。 因为没钱,她嫁给别人,因为没钱,她丢了命。 我穷怕了。 我知道他前夫家里是做房地产生意的,所以我也进了这个行业,我想比他家做得更大更好。 她爸帮我找了关系,我得到了一个老板的赏识,成了秘书。 老板又一路提拔我,我很快就摸清楚了房地产的商业套路。 我学的又是金融,经常把工资拿去买股票,赚了不少,后来嗅到了商机,开始玩比特币。 比特币让我赚了一大笔,有了本金,我就辞职,创办了悠扬地产,开始打拼。 陆离十一岁的时候,悠扬地产已经算是c市首屈一指的公司了。 地位高了之后,人脉自然也多到数不清楚,所以报复起她前夫来,简直不要太容易。 她前夫家里的生意,很快从暴跌,到破产,到负债,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 债台高筑,她前夫多方打听,终于知道是谁动手针对,于是主动登门,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我放过他。 我冷眼静看。 他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卑微得像条狗。 我让他滚。 一切都像是她忌日那天,只是两个人角色互换了。 我一直没有告诉陆离,我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也从没让陆离见过她前夫。 在我心里,这就是我和悠的儿子,没必要让他与我心生隔阂。 我在瓦尔登湖边,给悠立了衣冠冢。 我没能和悠办婚礼让她穿婚纱,没碰过她的身子,也没能和悠去看瓦尔登湖的枫叶。 我让她这一生,有太多遗憾。 幸好,陆离还在我身边陪着我。 他的眉眼像极了悠,有时候总会恍惚以为悠还活着。 我几乎是强迫性的让陆离学了英语,这样如果我将来出了意外,他也不至于没个饭碗养活自己。 陆离也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我知道陆离是真心喜欢她的,只是那个女孩子眉宇间总带着点忧愁,像是悠被家暴那段时间的眼神,让人心疼。 在知道林若的父亲也身患重病后,我帮她找了最好的医院,我很感动她mama那么爱她爸爸。 如果悠还活着,我也会这样倾尽所有去爱她。 可惜林若的父亲,终究还是回天乏术了。 陆离把林若接到了家里,那臭小子居然想让人小姑娘跟她睡一间房,我把他狠狠的骂了一顿。 我还是带着迂腐,觉得这应该是女孩子出嫁那天的神圣仪式,可又想起那天悠红着脸指向宾馆的时候,觉得遗憾,索性随他去了。 再后来陆离闯了祸,得罪了赵虹,在知道赵虹女儿因为陆离染上吸毒的时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虽然她女儿有错,但是换位思考,如果被害得染毒的是陆离,我怕是会报复得比赵虹还要猛烈。 所以我无话可说。 进去之前,我在陆离行李箱里塞了五万现金,这笔钱不会被银行冻结,但我也不敢给太多,否则会被警方追回。 林若之前的出租屋里,我也放了五万现金,还把悠的枫叶吊坠放在桌上,留了字条,让陆离收好。 被法院宣判的时候,我很平静,只是遗憾以后不能每年去看悠了。 其实从商也好,为政也罢,又有几个人的手是干净的? 我在入狱前,同样收集了赵虹贪污的证据,并保存了下来。 如果她就此收手,没再针对陆离,我不会用这些把她送进牢里,如果她伤了悠的儿子一根毫毛,我一定会让她和我落的一个下场。 她还是动手了,而且手段极其残忍。 我出狱后,将那些铁证告到了法庭,拉她这个市长下马。 她被判得可就重多了,十五年,即便减刑,也得十年才能出来。 但她早就留了一手,与我同批次入狱的,还有好几个交好的政委,他们都是被我牵连才进去的,一个个记恨着我。 所以我注定不可能在c市多留了。 陆离和林若的婚礼办在z市,是那个沿海小城,虽然婚礼规模很小,但是新娘新郎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把悠的枫叶项链送给了林若,告诉她,这是陆离mama给她的新婚礼物。 他们如愿以偿,在一家中学门口开了家奶茶店,还养了小动物。 那只金毛呆呆傻傻的,叫憨憨,这个名字取得真是一点没错,我让它握手,它坐着,让它坐着,它和我握手,总能巧妙的避开正确指令,还特别喜欢舔我手,每次尾巴都摇的像是螺旋桨一样,可爱极了。 还有只橘猫,叫橘橘,它懒洋洋胖乎乎的,除了吃饭上厕所,其他时候都不愿意挪步子,我把它抱怀里晒太阳的时候,它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听着让人安心。 参加完婚礼后,我就出国去找悠了。 她还是瓦尔登湖边公墓里立着的一块冷冰冰的墓碑,但我好像看到了她在朝我笑的样子。 后来似乎也没什么好说了,我在瓦尔登湖边定居,找了个工作,天天都能看到她,偶尔也会在一个曦光微薄的早餐,捧着她生前买的,读给她听。 陆离林若每年也会来看我,许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和当初一样好,让人欣慰。 最后,我老死在瓦尔登湖的秋天,窗外是漫天飞舞的枫叶。 灵魂上浮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悠在朝我笑。 悠这傻子,还老笑我是榆木脑袋呢,不还是一样在天上等了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