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剧情 惊变
伍道长当日暗示,一切源于一个“庶”字。阳血之戾已在两年前对消,就剩这阴血之孽未曾消解。话里话外,字字直指两年前病逝的西延王。 元钦皇帝闻及此言,勃然大怒,当晚便密召相关人士,直接押解皇后与大皇子任羲川、二皇子任羲阙至城北陵地。 天还未亮,禁兵鱼贯而入。 任羲阙被嘈杂声唤醒,萧索寒夜中,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便被涌上前来的禁卫们锢住双臂、塞了唇齿,粗暴向外推搡去。 他第一反应便是宫变,下意识闪身夺枪,支起床沿顺势翻身躲过禁卫的矛尖,迅速找寻起卢煦池来。这一闪神,却被禁卫寻得了空子,一挑一刺,几人合力便将他牢牢押解在地上。 周遭声音纷杂,他在禁卫枪柄下挣扎着抬起头,只见自己侍卫被一排横贯的刀枪逼在原地。 其中,离他床寝最近的位置,站着脸色惨白的卢煦池。 看到人安然无虞,任羲阙的心脏这才弹回胸口。他望着卢煦池,嘴唇在布绳的重压下只能勉强吐出几个不成形的字来。 “没关系,别担心。” 卢煦池脏腑都被这六个字揪得发痛,一时间连对视的勇气都失却了,只垂下眼帘,任凭任羲阙被一行禁卫拖拽着,消失在余光微末处。 金漆木雕棺被缓缓打开,西延王披金戴银,棺内宝物并未腐坏,人却早成了一具枯骨。 “这可能有诈……”礼部王文新甫一开口,便被鲁端止一个眼刀怼了回去。他早已从慌乱中恢复冷静,心中明白自己被摆了一道。在这板上钉钉的时候,若是仍不该态度、先入为主,反而容易弄巧成拙。沉下心来静观其变,才是逆境中的唯一路子。 这唯一路子,随后却也被堵上了。 任羲阙被拽到金棺前边,双手被牢牢锢在身后,嘴上加了一道布条,不容得他吐出一个字来。仵作扳开他的手臂,银尖刀一挑,瓷碗一接,细细血珠便顺到那碗中。 他虽未听得全程,却知晓宫廷朝野种种暗涌,很快便猜了个七七八八。父皇向来倨傲,若是如此愤怒地将人拽来滴骨验亲,必然是怀疑了些什么。 他立即敏锐看向同样被锢在一旁的母后。只见皇后凤冠已卸,头发披散,不顾禁卫桎梏,平日温和内敛的五官如今似是被蒙了一层灰。 众目下,皇后凄声道:“阿容以性命担保,从未作出愧对陛下的事情!太子日前才册封,世子昨日才出生,难道我大漳能因一轮畸月,而失了储君吗?…陛下,皇室闹了这样一出,要是传了出去,您让这朝廷万众如何看您?天下百姓又如何看您!” 元钦的目光定到皇后身上,上下逡巡一番,却没有回应,只暗下神情,沉声道:“测。” “陛下!”惊骇惨楚的央求被蒙罩在阒然黑暗中。 仵作用瓷管吸附了碗中的血,滴到西延王枯骨上。血滴在干骨上聚集了一小会儿,随后在众目睽睽下,顺着龟裂的脉络徐徐渗进骸骨内。 任羲阙瞳孔猝然缩成针状! 郊区秋风翻起暗浪,裹挟了太监总管手上的最后一片烛火。 “陛下!”鲁端止猛然跪下磕头,咚地一声,他在四溅的血花中抬头恸道,“这中间必然有诈!陵裕气候干旱,西延王已入土两年有余,早就变成枯骨一枚,任那雨水泥水,也都能轻易浸透到这骸骨里头!请陛下三思,万万不可冲动行事!” 沸腾中,刘稷抬头,目光径直扫过陵墓旁府檐上,几乎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倏地一声轻如穿叶,檐边一抹暗色飞跃而过,旁侧一名小太监被飞石击了膝部,一时身型不稳,直直扑倒在那棺木上。啪啦一声,棺内珠宝四散,这才唤回众人注意力。 下一瞬,元钦皇帝的目光却陡然凝住。 他几乎难以置信地踉跄两步,甩了太监扶上来的手,扑向散落的金银碎物中间,挑出了一块玉来。 “这是什么。”几乎过了一炷香时间,待得皇后身着薄衣,周身冻得发僵,才听到元钦皇帝不喜不怒的声音。 寒风乍起,落叶婆娑,任羲阙只茫然站在原地。 这周遭一切似乎都与他不再有关——父皇、母后、大批鬼影幢幢的禁卫、额上浴血的鲁公……周遭尽数颠倒过来,统统被封冻住似的,待胸下心脏一抽搐,才像石锥砸冰河一般,尽数粉碎,空留一片静谧。 皇帝手上的玉,正是当年母后赐予自己、在从凤山回程途中丢失的那块白虎玉。 人证物证俱在,尽管漏洞百出。鲁党臣子屡屡上疏,欲求皇帝彻查此案以还清白,却得不到回应。元钦帝本就是多疑的性子,血月之始、道长被刺、滴血融骨、直到那无端出现在棺中的皇后信物……种种矛头直指皇后与任羲阙,令他不得不做出点什么了。 元钦苦鲁党久矣,身旁亦不乏曾被鲁党排挤的官员,却总未寻得由头拔松这颗钉子。此事成了个契机,一方拱火,另一方扑火,一时间混乱不已。元钦好脸面又生性多疑,渴权却又抛不下大局,盛怒过后,只下诏将皇后与太子、二皇子皆关入诏狱,另行处置。 三人分散于三层狱中,偶尔石梯间隐约传出母后的声音,凄惨撕裂,如同皮rou被生生拉拽开来一般。 “母后!!”他目眦欲裂,秉力推锁,“母后!!!你们住手,住手!!” 周围空荡寂静一片,少年变得低沉粗犷的声音击在阴湿石壁上,泛起回音,哑如鬼魅。 大漳诏狱的锁由三层玄铁铸成,任羲阙在黑暗中摸巡一阵,只得放弃了解锁的念头。 牢房不通外界,哪怕是白日青天,也黢黑一片。他起初压下性子,一心想着逃出生天,屡试未果后,一身屏起的精气神才骤然塌颓。 他向后退去,一不注意,磕到脚边的石块,整个人身形不稳,跌落在杂草之间,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要做些什么了。 从押入诏狱开始就被竭力按压下来的犹疑和背叛感,在黑暗与茫然中,拔地而起飞扑而来,任凭他怎么苦抑,都再也压不住了。 和亲的公主、进贡的双儿、离奇病逝的西延王、不明失踪的玉坠、事发前卢煦池的眼神……一切蛛丝马迹串成了一钩一线,缓缓吊起一张巨网,将他如同残兽一般罩在其中,待以宰杀。 脚步声从石梯尽头传来。 任羲阙猝然从胡思乱想中醒过神,飞到牢柱间,勉力敲打柱身,欲吸引狱卒上前。鲁公那里断然也在周旋,他能等,太子能等,母后却不一定撑得到那时。 那脚步缓缓向牢房这头走来。 任羲阙冷静地思考着夺下狱锁的可能性,闪身遁至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待那身影靠近,甫一展臂,却蓦地愣住了神。 卢煦池摘下面罩,鬓间濡着细汗,脸色苍白但神情平静地望着任羲阙。 二人不过两个时辰未曾见面,一碰上目光,却像是隔了十载春秋。 “受伤了么?”半晌,卢煦池才开口。他试图去抚摸任羲阙额角的淤青,见任羲阙面露烦恶向后退去,便顿了顿,径直收了手,又向后退了小半步。 两人便又无话可说了。分明是情急的时候,不知石梯何时来人,也不知牢墙外战况如何胶着,二人却都默然相对无言,蹧跶着这宝贵的时间。 似乎一小半辈子,抽丝剥茧,便只剩下这一炷香的长度了。 还是卢煦池先开了口:“时间紧迫,我只能救你一人出来,衙役在外等着,出了宫,就往西走……越过玉衡山,去草原……” “你一起去么?”任羲阙打断了他的话。 卢煦池脸色又白了一分。他继续道:“去了草原,便会有人在那儿等着你。跨了大漳国境……”他挪了目光,唇角扯出了点勉强的笑意出来,“到时候你就自由了。” 任羲阙盯着他的双眼,电光石火间,熊熊怒气尖啸而来,扑朔着占据了全部理智。心中一冷又一热,麻木怆然地想着,有何是真呢? 心中想着,嘴上便也问了出来,似乎苦等整个少年时光,无非是等那么两个字罢了:“你待我……可曾有真过?” 卢煦池的双眼与石壁一般晦暗,脸庞细汗汇至颌下,整张脸透出些浮肿灰白来。 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任羲阙一字一句道,“你少时入宫,里通西汴,逢皇后嘉赏,与我一同读书习武……借着我这嫡次子的关系,无论是传信还是暗出手段,都更为便捷。对么?” “……” “你弑皇舅、下产药、刺术士……偷玉坠,无非就是为了这一出暗度陈仓、假道伐虢,对么?” “……” “母后有二子,只有一同击退太子与我,才能安稳推任羲宁即位…太子为人冲动,扣上个罪名轻而易举;而我未曾涉足朝政,父皇遇此事又易昏愦…这yin孽帽子倒是一石二鸟,难解也难摘了。” 任羲阙平静地紧盯着卢煦池:“你对我,曾经有过一句真话?” 他心下无尽酸楚,随着卢煦池的沉默,逐渐酿成了尖锐的憎恶。他的眼前倏尔一片昏黑,飞扑上前,混沌中只死死攫住那柔软坚韧的脖颈。 微冷细腻的触感却笼不回升腾的怒气。他紧盯黑暗中的那块柔白肌肤,冷静想道,这人要是就这么死去了,要是就这么化成青烟消失不见……那便只是一帘绮梦了。 梦境却接踵而来。 颊边蓦地一刺痛,任羲阙顺着石柱软软向地上滑去。意识游离的最后一瞬,他竭力伸出手,想抹去那双眼中的、错觉一般的水渍。 小腹收缩起来,复而又无规律地跳了一阵。卢煦池微喘口气,抑住胸口烦恶欲呕,收回掌间藏着的银针,示意掩在一旁的黑衣人上前来。 “送至城门口……有人接应。” 漳书记载,元钦三十八年秋,陵狱诏狱起火,二皇子毙于狱中。十月,当朝太子通倭被废,处以鸩刑。同年冬,皇后鲁氏病逝,国舅公鲁端止下狱。元钦三十九年春,军归禁中。鲁党东南哗变未果,遭禁军大举镇压。同年,帝封淑妃为后,立三子任羲宁为储,鲁氏党朝自此沉没二年。 元钦四十一年,漳文帝驾崩,任羲宁即位三日,西北哗变。原二皇子任羲阙携兵复活,弑弟夺位,讨平中原,夷其同党。次年携马率兵,亲掠西汴。 羲昌元年,西汴亡。 羲昌帝下诏通缉jian佞卢煦池,十三年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