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儿时回忆
这个漂亮的木马模型,原本是傅斯陆送给商怀羽的六岁生日礼物。 五六岁时的小怀羽,喜欢各种各样的玩具,尤其喜欢骑小木马。所以,他给小家伙送了这个木质模型。 看起来只是个玩具,其实做工非常考究,花纹精巧又漂亮。摇晃起来时,上面的小骏马就像真的在跑动一般。价格也不便宜,花了傅斯陆一个星期的零花钱。 但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以后,这个模型就回到了傅斯陆手里,被傅斯陆一直摆放在桌子上。 傅斯陆和傅斯年有一个小表弟。 那个小男孩是他们舅舅的儿子,年龄比商怀羽小一岁。 但也许是基因差别的缘故,那孩子从小看起来就很敦实,虎头虎脑的,比商怀羽要强壮得多。 当然,其实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商怀羽看起来都比同龄人要小一些,永远都是白净娇嫩、漂漂亮亮的模样,就像只娇贵精致的小猫。 商怀羽和那孩子的第一次见面,是他们母亲的主意。 那时候商怀羽才六岁,初来华国小半年,还没有上小学。 六岁的小怀羽和后来一样乖巧,但是还很文静,听话得有些内向。他和小区里的其他小孩不怎么相处得来,只喜欢黏着两个比他大七岁的哥哥,对哥哥比对自己的保姆还要依赖。见到陌生人,也会习惯性往哥哥们身后躲。 他们的母亲傅夫人,认为这种依赖对小怀羽的成长不太有利,希望小家伙能找到同龄的朋友。他和傅斯年也认同母亲的看法。于是,母亲很快想到了他们的小表弟。 商怀羽的六岁生日刚过不久,母亲就把小表弟一家请来傅家做客。最重要的目的,当然是希望小怀羽能认识新朋友。 小表弟来的时候,商怀羽一如既往躲在他和傅斯年身后。在听说那个男孩也是他们的弟弟之后,商怀羽才有些忸怩地站了出来,和那个小男孩拉了拉手。 在胖墩墩的小表弟的对比下,那时的商怀羽就更像一只小团子了。 但是,小家伙还是极力表现出当哥哥的样子,大方地邀请小表弟一起玩他的新玩具。 于是他们让两个小孩子留在了玩具房里。大人们的本意是留下空间,让商怀羽和小表弟单独相处。 傅斯陆至今仍然在后悔,为这个错误的决定。 其实他们本就知道,他们的小表弟和商怀羽是完全相反的性格。商怀羽乖巧害羞,从来不主动要求什么,非常的听话。那个小表弟却是在大人们的溺爱中长大的,因为家境富裕予取予求,所以被养得有些霸道任性。 但,因为两家之间只在逢年过节走动,相处的时间少,他们没有机会见到那个小男孩恶劣的一面,只以为他是个有些顽皮的弟弟。 就连傅夫人,也只是听说了那小孩爱闹而已。她自然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刚巧与商怀羽安静的性子互补。 大人们总是一厢情愿地做着自认为对孩子好的事。大人们总是认为孩子的世界是单纯的,却往往低估了孩子的恶意。 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下午两个小孩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当他们听到动静,冲进玩具房的时候,商怀羽和小表弟已经扭打在了一起。 商怀羽明明比胖墩墩的小表弟瘦小了一圈,却竟然用一张椅子把小表弟卡在了地上。他整个身体压在椅子上,埋头狠狠捶打着底下的男孩,憋得通红的小脸上泪痕斑驳。 而他们五岁的表弟嚎啕大哭着,一边抱头躲避,一边用腿试图蹬商怀羽。 在玩具房角落的地板上,还静静地躺着那个木马模型。 傅斯陆看到地上的模型,立即猜到了两个孩子打架的一部分缘由。 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小怀羽那么凶狠又悲伤的表情,那么激动愤怒的模样。 当傅斯年把商怀羽抱开的时候,小怀羽甚至还挣扎着想要再给那个男孩一拳。那种凶狠之中似乎还带着极度的悲愤,那小小的身体不停颤抖着,泪珠大颗大颗地从红红的眼眶里滚出来,大眼睛哭得红肿,像两颗核桃。 傅家兄弟第一次见到商怀羽哭成这样,都已经心疼得不行,立刻把小家伙抱进了怀里。 而另一边,大人搬开椅子,表弟也瞬间扑进了自己mama的怀里,号哭着大声告状: “我只是要他的木马,他不给我,还打我!!!” 家长们的脸色都非常糟糕。尤其是他们的舅舅和舅妈,已经瞪向了商怀羽,仿佛只要商怀羽的错一定论,他们就要帮儿子教训这个陌生小孩。 傅夫人看着被兄弟俩护在怀里的商怀羽,神情也不太好。毕竟商怀羽再乖巧讨喜,也只是个邻居家的小孩。邻居小孩和自家的侄子打起来,就算相信商怀羽是好孩子,她也没法偏帮。 傅斯陆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为难。 尽管他凭本能就相信,商怀羽是没有错的。但从母亲的表情中,他预料到了这件事里小家伙一定要受委屈了。 他连忙蹲下来,急迫地抓着小怀羽的肩膀问:“小羽,是这样吗?是因为弟弟要你的木马吗?” 商怀羽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掉着眼泪,仍然瞪着那个男孩。 小小的身躯不停颤抖,一语不发。 “一个木马而已,怎么能打人呢?你这小孩怎么这样?”护子心切的舅妈已经生气地开口。 “舅妈,那是我送给小羽的生日礼物,小羽很珍惜它才生气的,我们小羽平时不这样。”傅斯陆急忙解释着,一边追问商怀羽,“对不对小羽?为什么动手打弟弟,告诉鹿鹿哥哥好不好?” “生、生日礼物怎么了?”舅妈的声音弱了一点,但是看到儿子手臂上被抓出的红印,很快又恢复了愤怒。 “生日礼物又怎么样?不给就不给,我们家小航又不会抢,我家难道买不起个玩具吗?你打人就是不对的!你这小孩,都被人宠坏了!” 女人看似是在教育商怀羽,实则句句都在刺傅斯陆。 而商怀羽依然只是流泪,一句解释也没有,仿佛已经默认了那男孩的指控。 傅斯陆心里着急,脸上也表露出几分不愉:“小羽,是阿姨说的这样吗?跟哥哥说实话,小航弟弟有没有抢你的木马?” 他偏袒得太明显,傅夫人看情势又要恶化,连忙出来打起圆场。她哄着嚎啕不停的男孩说: “小航,这个木马小羽哥哥很喜欢,所以不能送你,阿姨给你另外买一个好不好?” 见到所有大人都向着自己,小男孩停止了哭泣。他瞪着商怀羽的方向,忽然大声吼叫道: “我不要!谁想要他的烂木马!” 出人意料地,一直沉默的商怀羽,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绕开傅斯陆,向着叫嚣的男孩冲了过去。 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时候,他将惊恐的男孩狠狠推倒在地上,漂亮的小脸显得非常凶狠狰狞。 男孩吓得再次大哭起来,反应最迅速的傅斯年扑上去抓住了又要挥小拳头的商怀羽,而男孩的母亲吓得尖叫起来。一片混乱间,两个小孩再次被拉开,分别被抱住。 他们惊呆了的舅舅和舅妈回过了神,女人一个健步上前,表情扭曲地伸手,想要打商怀羽,又被傅夫人拦下。 “小羽,住手!” 傅斯陆喝了一声,心里也像地震般的撼动着。他原本偏心着商怀羽,那一刻却动摇了。 是不是因为他只认识了商怀羽半年,没来得及看到这孩子的这一面?面前这个满脸凶狠、突然就出手打人的商怀羽,跟他认识的那个乖孩子简直判若两人。 “为什么突然打人?”他第一次对商怀羽沉下了脸,“有话好好说,小航弟弟有什么不对你应该说出来,而不是直接动手打人!给弟弟道歉!” 商怀羽呜呜咽咽地看着他,只是不断抽泣,还是没说出话。 连一向宠商怀羽的傅斯年,也忍不住摇晃着小孩的肩膀:“小、小羽,随便打人不对啊!快跟弟弟道歉,说对不起……” 商怀羽泪流不止,看看傅斯陆又看看傅斯年。 原本愤怒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委屈和悲伤,还有无措。他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连两个哥哥也开始责怪他。 他终于哽咽地开口: “我、我没有随便打人……他说我的小木马是烂木马!” 听到这样的理由,傅斯陆终于再也无法偏向商怀羽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一向温软的孩子,怎么会这么粗暴、这么心胸狭窄?难道他和傅斯年真的把这孩子宠坏了? “他……他先拿我的木马……他还说……呜呜……我没错……”而商怀羽还在抽泣哽咽,不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终于忍不住严厉地呵斥一声,打断了商怀羽: “小羽,道歉!” 在傅斯陆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对商怀羽发火。也是唯一一次,他吼了他。 商怀羽小小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安静下来,扭过头看向他。 眸中含着的眼泪,忽然就不掉了,红红的大眼睛就这样睁大着,呆呆地盯着傅斯陆。 傅斯陆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跟……跟弟弟道歉。”他仍然板着脸,但是强硬的声音已经虚了不少,“这件事弟弟有错,但是你的错更重。你可以不给弟弟木马,却不能因为不想把木马送出去就打人!” 商怀羽仰头听着他的话,红着眼,不言不语。整个小人都萎靡下来,像一朵失去了所有活力的花苞。 傅斯陆一边说着大通的道理,一边被商怀羽的眼睛看得心都在绞痛。 面对着这副可怜模样的小怀羽,他一向坚持的原则都溃不成军,这一刻,他一点火气都生不起来了。 错了……就错了,以后他好好教就是。 只不过,为了给母亲和舅妈一个交代,他不得不当着他们的面,继续教训小家伙。 说完了道理,他又忍着把商怀羽抱进怀里哄的冲动,让傅斯年把小家伙先带出去。 “别哭了,哭什么哭。”他用眼睛暗示傅斯年给小孩擦擦眼泪,“你不肯道歉,那就回楼上……” 看见背后舅妈不满的眼神,显然觉得对商怀羽的惩罚太轻了。他只能接着咬牙说: “去淘气梯上坐着,好好反省。” 商怀羽的脸色变了变,大眼睛里露出恐惧的情绪,像是不敢相信地看着哥哥。 他的小手挣扎了一下,好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是看到傅斯陆严肃的神情,他的眼睛又慢慢黯淡下来。 最后轻轻垂下头,什么都没有说,任由傅斯年把他抱了出去。 傅斯陆心都揪紧了。 “淘气梯是什么?”舅妈在后面困惑地问。 傅夫人解释:“唉,就是一架三层的玩具梯子。本来以前是斯年的玩具,后来给这小家伙玩,结果发现他有点怕高,不敢爬上去。那以后,只要他犯了错,斯陆就会让他上去坐着反省。每次在上面一个人坐一会儿,那孩子就听话认错了。小孩子嘛……他家里又没有大人……” “那倒是好。”舅妈听了得意洋洋,“还是斯陆有办法,跟个小大人似的。” 傅夫人笑:“等会儿那孩子想通了,再让他来跟小航道歉。” 大人们转眼就又相谈甚欢,只有傅斯陆像失了魂似的。他木然的目光扫过房间角落的小木马,心里又开始发闷。 他走过去,想把模型捡起来。 然而,就在他拿着模型的手离开地面的那一刻,“啪”的一声脆响。 那小小的木马分裂成了两半。 听到动静的三个大人回过头,看见了他手里碎裂的木马。 那一刻,满屋寂静了。 只有那个五岁的男孩忽然红了脸,露出不安的神情,像是即将被戳破什么似的,想要往门外逃。 傅夫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 “这……小、小航,是你摔的吗?” 小男孩梗着脖子,尖叫:“我……我又不是故意摔的!他还打我了呢!” 舅舅和舅妈的脸色也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舅妈走上去,狠狠地拧了那孩子的胳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你这孩子,给我说清楚!” “是他先不肯把木马给我的!!!我已经不要了!!!”小孩大喊大叫着,试图证明自己的正确,“然后、然后我才不小心把它弄掉下来的……不对,不是我弄掉的,好像是他自己把木马弄掉的!!他还打了我!!!” “是谁弄掉的?啊?你刚刚不是还说是你摔的吗?”这错漏百出的谎言暴露了一切,女人气得不行,大吼了一句。 男孩顿时再次大声号哭起来,想用哭声博取同情:“我没有!是他打我!他打我!”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再相信他。愤怒的父母拎着儿子的耳朵,狠狠地教训起来。 在一片混乱间,傅斯陆脸色已经完全变得惨白。他顾不上房间里大人和小孩嘈杂的哭叫怒骂,顾不上其他任何,只是用颤抖的手捡起了裂成两半的木马,冲出门外。 他狂奔到楼上,隔着虚掩的门,看见里面的情形。 一向怕高的小家伙独自坐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蜷缩着身体,不言不语地低头掉眼泪。 傅斯年在台阶底下急得团团转:“小羽下来好不好?你鹿鹿哥哥不是真的要罚你,他就是说说而已……” “听话,小羽,下来吧……哎呀我不骗你,我哥我还能不了解他吗?哥求你了好不好?……” 傅斯陆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他推开门,脚步沉重地走进去,有些不敢看商怀羽。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直黏在小家伙身上,半点都移不开目光。 “小……小羽……”他颤抖地叫了一声,傅斯年和商怀羽同时抬头看向他。 傅斯年眼里是终于得救的激动光芒。商怀羽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立刻把头又低下去。 他委屈地瘪着嘴,小手不安地搓着衣角,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小羽……下来吧。”傅斯陆站在阶梯前,把声音放到最轻最柔,难过又歉疚地望着小家伙。 他慢慢朝商怀羽伸出手,露出手里的模型。 “哥哥……看到了。”他艰难地张口,承认错误,“对不起,小羽。不是你的错,对不对?” “是……因为……” 因为他故意摔坏了你珍爱的模型,你才打他的,对吗? 他还没有问出口,商怀羽突然就扑进了他的怀里,把小脸埋进他肩膀,嚎啕大哭。 “鹿鹿哥哥,小羽错了呜呜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不要生我的气……” “我以后再也不玩小木马了呜呜……小羽很乖……呜……以后不打人,不跟弟弟抢玩具……” “对不起鹿鹿哥哥,小羽错了,不要生气,不要不理我……” 他抱紧怀里的小朋友,眼眶一下子红了。他语无伦次地安慰商怀羽、向商怀羽道歉时,小家伙一边哭一边搂着他的脖子,也向他道歉。 明明一向爱撒娇、给点糖吃就得寸进尺的小家伙,那一次却一句责怪他的话都没有说,只是不停地祈求他不要生气。 可是傅斯陆责怪了自己很久很久。因为这件事之后,商怀羽变得更加乖巧了。 小家伙依然依赖和信任他,然而,无论他怎么劝说,甚至是请求,商怀羽都没有再碰过木马。 直到过了很久,这件事的影响已经淡化,小家伙才在大大咧咧的傅斯年的影响下,重新慢慢活泼起来。 那天以后,他把那个木马模型粘好了,摆在自己的书桌上,时刻提醒着自己。 从那天起,就算商怀羽再犯错,他也只会耐着性子讲道理。他再也没有冤枉错怪过商怀羽一次,也再没有对商怀羽大声吼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