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7 背叛我的人类，你们的爱终将吞噬自身
那大约……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呢？ 有关于“泽维尔”与塞西的初遇。 “您是……神明，对吗？” 身后传来女性试探的询问声，撒提有些惊讶地停下手中催生植物的魔法，随后转过身来。 猝不及防被人类识破踪迹，祂心中不由感到微微的懊恼，但另一方面，撒提也有些好奇这些人类的来意。这里是迷失森林的核心处——深渊的所在之地。因为魔物的环绕与不详的历史，这片土地被冠以禁忌的称号，再加上长年受到人类阵营中“深渊守卫”的看守，平日更显得人迹罕至。倘若没有特殊情况，就连驻扎在森林中的守卫们也不会轻易踏足这里，这也是撒提之前没有遮蔽身形的原因。 而此时此刻，祂看见两个……不，三个人类，一对年轻的夫妻以及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刚刚出声呼唤祂的是其中的女性，她身着深蓝色的法师长袍，像是不眠不休地跋涉了很久，也没时间好好打理自己，法袍边缘干涸着灰白的泥印，苍白的面容憔悴而又虚弱。而她的双臂中，正紧紧怀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 “您是……森林之神！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我们真的找到了您。”从撒提标志性的青碧双眸，以及周身萦绕着的纯白光辉上，人类女性确定了祂神只的身份。她激动地近乎语无伦次，脸上露出惊喜与希望的神色，慌忙抬起双臂，将怀中的婴儿展露出来，并连声哀求着，“神明，求您，求求您。我们愿意付出一切，只求您救救他！” 撒提的视线随之落向她的双手：像是怕冷似的，她怀抱中的婴儿蜷缩着身体，脸色惨白，双唇发紫，连呼吸都虚弱到若有若无。 撒提皱了皱眉，有些责怪这对夫妻的马虎，祂挥手召来一股饱含自然之灵的微风，围绕在人类女性的身边，好帮助他们驱逐开深渊外泄的力量。撒提几乎有些庆幸，幸好是在这个时间——应父神之命，就在刚刚不到半天的时间内，祂恰好修复了深渊之上的封禁。现在弥漫在这片空间中的深渊力量已经弱了很多，一时半会还不会对脆弱的人类婴儿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 然而祂的判断似乎出现了错误，那个婴儿并没有因为祂方才的举动好转，他仍是蜷缩着，呼吸虚弱且断续。 “尊贵的森林之神。”人类夫妻中的丈夫在撒提面前屈膝跪下，这位男性的仪表相比于他的妻子也并没有好到哪去，他的眼珠上布满了血丝，颔下的胡须浓密而杂乱，手臂上甚至有尚未愈合的伤痕。面对着撒提的目光，他恭敬地低垂下头，解释道，“请您宽恕我们的冒昧，不久前星之贤者预言封禁之地有神迹显露，我们闻讯后便一路赶来……愿您垂怜，我们的孩子中了诅咒。” “诅咒？”撒提疑惑地眨了眨眼，抬步向人类走去。 当相隔的距离缩短，排除掉深渊带来的干扰，撒提的确感受到了一种阴暗的，令祂不适的诡异力量，那股力量正缠绕在婴儿的身上，并源源不断地吞噬着他的生命力。 撒提犹豫了一下，试探着伸出手，触碰那个婴儿的脸颊。自祂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且光滑，带着奇异的温热与弹性，是与丝绸、皮革、花瓣都截然不同的触感。被人类撞破踪迹的恼怒不知何时已经在祂心中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初次近距离接触人类这种生物所产生的新奇感。 撒提得承认，相较于其它世界之初便已存在的神明，在自然主神分割权柄后才从圣坛中诞生的祂，实在是有一些与神明身份不符的稚嫩。虽然在天空之城的时候，祂曾无数次地赐予人类信徒以恩惠，但祂自己本身，却还没有好好地接触过人类。 忍不住又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婴儿的脸庞，在满足完不合时宜的好奇心之后，撒提这才遗憾地发现，眼前这个脆弱的人类婴儿，正在以可怕的速度流逝着生命力。 祂几乎有些不忍起来。 撒提运行起体内的力量，自祂指尖亮起温润的青碧色光芒。丝丝缕缕的光辉交织缠绕，顺着诅咒显露的轨迹，一并渗入到人类婴儿的体内。很快地，祂便找到了那股阴暗力量的根源，魔物的诅咒正扎根于人类的灵魂之上，繁复的力量轨迹如同土壤中肆意伸长的树根，几乎已经完全侵蚀了那个婴儿的灵魂。 撒提愣了愣，欲要祛除诅咒的动作停了下来，祂收回手，望着面前满脸希冀与哀求的人类夫妻，有些犹豫地抿了抿唇。 “抱歉……”沉默了一会，祂终是歉意地开口，“时间已经太迟了。我无能为力，也许你们可以再去找找其他……” “不！”脸上的希冀被瞬间打破，女性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她的声音颤抖着，“您已经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后的希望了！求您了，求求您……” “尊贵的神只，求求您。”跪着的男性也同样恳求道，他甚至弯下了身，一下一下用力地叩着头，细碎的石子嵌入他的额头，很快便把皮肤硌出了血， 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撒提不适应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固定住人类男性的动作，好让对方额头上的伤口不要再进一步扩大。可这个举动并未缓解祂内心的不适，人类女性的哀求还在祂耳边回响，撒提抿了抿唇，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其实对于祂而言，解决掉缠绕在那个婴儿身上的诅咒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哪怕是在加固完深渊的封禁后，源泉大幅度损耗的现在，撒提仍然拥有着力量上的绝对优势。毕竟看情况而言，那个诅咒的发起者只不过是某个即将晋升高阶的中阶魔物，与神明的位阶还有着相当大的差别。 但可惜的是，解决诅咒是一回事，挽留性命又是另一回事。这个诅咒的棘手之处并不在于它的强大，而是它的同化性，或者说污染性。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魔物的诅咒将逐步污染人类的灵魂，直到将其完全吞噬的那一刻。 而现在，这个婴儿的灵魂上布满了诅咒留下的印迹，这说明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魔物的诅咒几乎与他的灵魂融合成了一体。撒提当然可以强行进行祛除，然而祂也差不多可以肯定，在诅咒解除的下一瞬，被诅咒侵蚀过的婴儿灵魂也会随之破碎。 “这样吧，”看着面前面露绝望的夫妻二人，撒提终究是有些不忍，祂思考了一会，主动提议道，“我可以给他一点祝福，这或许会延缓他身上的诅咒。” “您……”人类女性惊喜地抬起头来。 “可是你们要知道，我做不到更多。”撒提很快便摇了摇头，出声打破他们的幻想，“很抱歉，我现在还处于力量损耗的虚弱状态，没有办法在祛除诅咒的同时保全你们孩子的灵魂……” 听完祂的话，人类女性怀抱着婴儿的双手颤抖了一下，这位年轻的母亲垂着头，发出一声绝望的哽咽。而在她身旁，恢复了行动能力的男性张了张口，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 撒提叹息了一声，随后俯下身来，祂以指尖轻轻触及了一下婴儿的额心，口中缓缓念诵道：“我祝福你，为自然本源眷顾。” 来自神明的祝福化为甘泉涌入婴儿的额心，像是从中得到了某种慰藉般，那个婴儿的脸颊恢复了一些血色，他伸展了躯体，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似是想要睁开双眼。 “塞西，塞西。”人类女性的眼中沁了泪，她低下头，不住地亲吻着她孩子的额头。人类男性也靠了过来，粗糙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婴儿幼嫩的脸颊。而像是回应一般，那个婴儿也努力地握紧了五指，举起rou乎乎的拳头虚弱地晃了一下。 这就是……人类的爱，不，人类的亲情吗？ 回忆着书籍中记载的知识，撒提不由在心中感慨着。 很突然的，祂忽而想尽力一次。 “也许，我还有一个办法。”撒提开口道，为了不让那对夫妻萌生过高的期盼，祂又严肃地补上了一句强调，“只不过，我现在力量衰竭，失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 “怎么会……您分明是伟大的神明！”闻言，人类女性惊讶地望着祂。 “深渊的封禁已经松动，为了修复它，我耗费了不少力量。”撒提解释着，祂没注意到人类男性闻言后蓦然陷入沉思的表情，而是闭上双眼，与体内的力量源泉进行沟通。下一瞬，一股清新而温柔的风自森林中吹起，将人类女性怀中的婴儿托举起来。 “不要害怕。”耳旁听见那个女性的惊呼声，撒提柔声安抚着，“我将通过我体内的的源泉，尝试用温柔一点的手法消融他体内的诅咒。” “……源泉？”人类男性不解的发问。 “是的，”撒提并没有多想，耐心地解释道，“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力量之源。” 祂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澄澈而美丽的青碧色光芒从祂指缝中辉映透过，随着力量的抽出，撒提的唇色渐渐苍白起来，祂轻轻喘息了一声，不再耽搁，索性一口气将自己的源泉完全取了出来。 一瞬间，天地静默无声。如悬天的纱幕垂落，深渊上笼罩着神明澄碧的光辉。那是多么美丽的光芒，融合了芽尖的新绿，晨露的莹润，落叶的安宁……世间一切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称赞它，它柔和而浩大，弥漫了整个天地。 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场景，那对夫妻怔怔地抬起头，面上满是痴迷之色。 “这就是源泉，连神明都赖以生存的力量之源。那么……”人类男性脸上露出渴望的神色，他低低地呢喃着，尾音消散于喉口之中。 有了它的话，我们的孩子，一定…… 他的妻子怔了怔，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短短的几分钟内，澄澈的风吹散了迷失森林中的迷雾，撒提如月光般的银色长发微微飘起，祂张开双臂，纱雾般漫天的光辉蓦然黯淡，凝练为一点一点如繁星般的亮色。 “以森林之神撒提的名义……”祂睁开双眼，如宝石般青碧色的双眸注视着眼前的婴儿，嗓音优雅而又温柔，“我的源泉，请施与他森之守护。” 神明的语音落下，漫天繁星尽数会聚，融合成一个如拳头般大小的碧色光团。奇异的是，这汇合在一起的光芒并不刺眼，它的光辉甚至是温暖的，柔软的，一如神明存在的本身。 顺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清风，光团飘浮到婴儿的心脏附近，它散发出温暖且澄澈的光辉，轻柔地将他包裹起来。 撒提轻轻呼出一口气，在源泉离开祂的体内后，力量损耗带来的疲惫感已经鲜明到了不得不重视的地步，甚至连祂的额角都已渗出了汗水。然而撒提的神色却是欣慰的，祂注视着眼前的人类婴儿，满意地发现森之守护已经与方才的祂施加的祝福一起，渗入到了婴儿的灵魂之中。有了这两层保障，撒提才勉强放下心来，准备开始祛除诅咒。 事情一开始进展的十分顺利，有了神明源泉的守护，婴儿的灵魂维系着原本的姿态，而不详的诅咒却在被一点一点地拔离。但这无疑是一项需要集中注意力的工作，因为任何一点力量的波动都有可能损伤人类脆弱的灵魂——与愈合血rou不同，灵魂的创伤是连神明都难以挽回的难题。撒提压抑着己身的虚弱，专注地cao作着，甚至于忽视了一切外界的异动。 人类夫妻望了望他们的孩子，又转而望向神明的源泉与光，脸上露出挣扎的表情。随后，他们对视了一眼，夫妻的默契于这一瞬达到顶峰，担忧与紧张同时攀上他们的眉眼。 男性缓缓握紧了手中的法杖，而女性像是还在犹豫，她的手指颤抖着，想要去抓她丈夫的手掌。她几乎打算说服对方压下那个念头了，只差那么一点点的时间。 可就在这时，撒提的身体忽而颤抖了一下，祂的力量运输出现了波动，源泉青碧色的光芒闪烁起来。 下一瞬，婴儿尖锐的哭声打破了宁静。 撒提不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因为祂力量的一时波动，已经被驱逐出去的诅咒蓦然反扑了回来，恶狠狠地包裹住人类婴儿脆弱的灵魂。 祂失败了。 “不……”撒提并未放弃，祂再度伸出手来，想要再度挽救婴儿的灵魂。祂的守护还没有失效，只要再来一次，这一次一定可以…… “咻！”魔法刺耳的破空声震动着祂的耳膜，撒提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冰冷与疼痛。 透明的冰刃切割过祂的肩头，而此时抽调出源泉的神明之躯已脆弱的如同人类，于是不过一击之下，那里便裂开狰狞的伤口。 “你们……？”撒提茫然地捂着肩头，鲜红的血液染红五指，祂一时几乎无法反应过来。 眼前的人类女性正挺身站立着，她红着眼眶，晶莹的泪水滚落脸颊，可她的神情却是坚毅的，眼中燃烧着撒提所不能理解的疯狂。 “我要救我的孩子，”她哽咽着，“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随着话音的落下，无数冰刃在她身后凝结成型。 “你们想干什么！”惊怒之下，撒提立刻准备调动体内的力量反击，然而虚弱的脱力感阻止了祂的动作，祂随即醒悟过来，凝神打算召回源泉。 精神指令之下，青碧色的光芒连缀成线，于虚空中勾勒出与源泉联系的轨迹。力量的回流使撒提脸上露出些许放松的神情，然而就在下一刻，炽热的火流星从天而降，切断了祂与源泉的联系。 “抱歉。” 火焰中传来那个男性的声音，他愧疚而又贪婪地说道，“请将您的源泉交给我们。” 人类夫妻的配合有着令人心惊的默契，男性的话音还未落下，无数冰刃便穿破火幕，狠狠向撒提击来。 撒提勉强抬了抬手，青碧色的光芒一闪而逝，临时撑起的防御魔法抵挡住了一部分的攻击，可剩余的力度没有被完全消泯，祂的唇角渗出血液，狼狈地被击退，跌坐在地上。 背后传来阴冷的寒意，撒提没有意识到，再退一步，便是深渊。 “为什么？”被强行切断了与源泉的联系，浓烈的虚弱感袭击了撒提，祂甚至一时无力站起，只能保持着狼狈的姿态跌倒在原地，愤怒而迷茫地向人类发出质问。 “我们的孩子快要支撑不住了。”人类男性回答着，顿了顿，又反问道，“而您是无私的神明，对吗？” 他向祂走来，手中的法杖划开繁复的魔法纹路，魔力会聚之下，暴戾而灼热的火焰于虚空中诞生。 撒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祂不由提高了声音，“我是森林之神，是守护你们的神……” “我知道，”男性打断了祂的话语，他的语气歉疚，疯狂，却又冷静，他回答道，“可是，我们的孩子需要您的源泉。” 他抬起了法杖，法杖顶端对准了面前虚弱的神明。而在他背后，他的妻子手捧着被抢夺而来的神明源泉，并将它小心地放入婴儿体内。 撒提难以理解地望着这一切的发生。 祂赖以生存的力量之源，祂自心脏中诞生的光芒，正以一种另祂惊讶的速度，顺利地融入到那个卑贱的人类婴儿身体中。它甚至没有一丝排斥，因为这具载体的纯洁与澄澈。 那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毕竟就在刚才，在这个婴儿的灵魂上，森林之神撒提慷慨地赐下祝福，赐下守护，许下期盼它平安的愿望。 祂的源泉完美地尊重了祂的意愿。 “不……不！”前所未有的恐慌攥紧了祂的心脏，撒提张开道，祂徒劳地伸出手，想要留住眼前渐渐隐去的光芒。 “为什么，为什么……”祂听见祂自己在嘶喊，在质问，毫无仪态，毫无尊严，“我从没伤害过任何一个人类！我是神明，守护着你们的神明！你们……” “因为我们爱他。”祂也听见人类的回答。 那么伟大而疯狂的回答。 伴随着风压，暴烈的火流星砸落于祂的胸口，烧灼般的痛楚中，撒提的身体向后仰倒，随后蓦然腾空。 多么遗憾，祂傲慢地遗忘了，祂的背后即是深渊。 曾拦下无数高阶魔物的封禁，不会对神明的躯体产生排斥。跨过那一层薄薄的界限，黑暗如同潮水般翻涌上来，裹挟住祂的躯体。刺耳的风音切割着撒提的耳膜，陌生的湿冷感则攀上祂的四肢。时间在这一瞬仿佛被放慢拉长，祂看见火焰熄灭，光芒散去，看见人类男性脸上流露出令祂作呕的愧疚与安心。 不。 不！！！ 背叛烧灼着祂的善良，黑暗则侵蚀着他的身躯，撒提的心中翻涌出愤怒与憎恨的毒汁，祂是那么不甘，仇恨地想着： 不能让对方的愿望实现。 我当收回我的祝福。 我…… 祂终于张开口，口中吐出阴郁喑哑的语句： “我诅咒你们。” 我以神明最后残存的力量发出诅咒。 “你们会付出代价。” 背叛我的人类，你们的爱终将吞噬自身。 语音落下，深渊之上传来婴儿尖锐的啼哭，随后是那对父母惊慌的呼喊，撒提快意地闭上眼，任凭自己彻底沉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