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漾,我好想你
主帐内。 一人手持红缨亮银枪,腰挂长刀,身姿朗阔,萧萧肃肃。他垂首而立,凤眸隐含愠色,眼淬了寒星一般,锋芒毕露。 正是赵连雁。 银枪在烛火下反射一道粹然弧光,直直落入案前人眼中,营内一时寂静无声。赵严正拿起一块软布,擦了擦不离身的赤金刀,看似漫不经心,说出的话却戳人心管儿:“你若是再这么鲁莽轻率,不讲进退,不知死活。不用等那葛尔三皇子和燕国大将了,我直接一刀下去,也免得你再丢赵家的脸。” 他把软布摔在赵连雁脚下,含三分怒气:“如此行径,简直三岁稚儿。兵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赵连雁抿了抿唇,罕见的没有反驳,顿了顿,似是不想再忍耐,拧眉问:“到底还要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若是再和你那般打个四五年,还不如就现在一刀了解了我。” 他此时有些口不择言,眉目难耐的急切,声音也大得像喝骂:“我可不想像你一样,冷情冷肺的怪物,尚京还有人在等———” 赤金刀遽然而出,斜斜劈刺,和银枪转在一起,震出一道霹雳般的声响。 赵连雁刹那回神,使力弹开赤金,银枪宛如蛟龙腾跃,兵枪交接,刀枪在空中划过几道迅疾的光影。 不像父子,更似仇敌。 行了数十招,营外传报,二人同时收手。赵连雁侧立在一旁,梗着脖子不去看他,咬着牙恨恨在心中暗骂这人来的不巧,那赤金刀差点就被他挑飞。 他三年前就能和赵严正打个平手了,现在和他交手,真是有点欺负“老弱病残”的意味,没劲儿。 他斜瞥了来人一眼,原以为是哪个副将,没想到是赵严正安在尚京的暗探。 那人看到赵连雁立在一旁,立马低下了头,传言这父子总是不和,他小心翼翼看了看赵严正的神色,见他并无避讳,这才放下心来。暗探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敢问营帐为何传来兵戈声,并未多言,交代了几句朝堂局势,又拿出一封信笺恭恭敬敬放在桌案上,便俯身退下。 烛火摇了一摇,浊灯照得赵严正脸上翳暗不明。顷刻,赵连雁嗤笑一声,嘲道:“给承德帝当牛做马了这么多年又怎样?官至九卿,镇北数年?粮草行兵都要文人相劝……啧,你这个柱国大将军当的可真是—” 赵严正拍桌让他住嘴,拿起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神色愈来愈冷。 他看到第二张的时候,眉目倏然一皱,征战多年的大将,纵使敌军突袭都不会慌乱,此时心里居然“咯噔”了一下。 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梅玉温已有身孕,柳濯月完婚将近两月。 前者他也早有预料,可大儿子成亲不是明年的事吗,也过于突然了些。 更让人眼皮一跳的是,他曾听过赵连雁口里喊过什么‘江漾’‘漾漾’,纸上却也清楚地写着柳濯月新妇名叫江漾,后行郎中的嫡女儿。 赵严成捏紧了薄薄的信纸,压下心中疑惑。 他定了定心神,眼皮一掀,扔给赵连雁一囊袋酒,自己拈了杯茶喝,慢慢道:“尚京传来消息,你母亲怀了身子……” 赵连雁灌了一口酒,沉默不语。他从未叫过赵府中的另外两个妾为母亲过,他这么说,便只能是梅玉温了。 虽然他也拿此嘲笑过赵严正,但是私心里,谁希望自己的生母和别人又有了孩子。 几月之前去向梅玉温贺生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和那个家的隔阂已深。她太过歉疚,把他当那一碰就碎的瓷器一般,礼数周全,小心翼翼。 却也更显这几年来别离的生疏。 赵严正又道:“你哥成亲了,你可知晓?” 哥哥那边的信,已经断了几个月了。 赵连雁垂眸摇头,鸦羽般的睫拉出一道长长的影。 于是他似漫不经心般又问:“你前些日子说的心悦的女子,是哪家姑娘?” 赵连雁侧首看他,狭长凤眼一凝,饱含寒芒,问:“你管这个作甚,就算她是个布衣女子,是我娶,又与你有何关系?” 这话一出,赵严正便知他想歪了,只道:“你只告诉我是哪家,我又不会管她家室门第高低。” 他想了一想,介时按流程还不是得给赵严正敬茶,于是道:“好像是个从五品,后行郎中?她爹我不清楚,她娘亲是官商苏家的女儿。反正她很好,到时你可不许冷脸,我大抵也不会住在府上……” 他劈里啪啦说了一堆,赵严正脸色却越来越差,他见状也直接沉了脸,冷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战即在眼前,赵严正不可能为了这种事情扰本将心绪。大抵也是少年人单相思一头热,只是这关系确实乱糟糟的。 良顷,赵严正把信纸放在烛台中烧掉,薄薄的纸张刹那间就被火舌吞噬,残灰爆出橘黄色的火星,落在地上。 赵严正沉默良久,又过半晌,赵连雁差点又提起银枪,他才缓缓道:“赵家满门忠烈,报效的是国,不是君。国与家,总要选其一。” “你跟我这么多年,其实知晓那两个姨娘是承德帝送来的,我对她们也并无什么感情。” “只是梅娘眼里容不了沙子,我也从中做出来选择,怨不得谁。” 他顿了顿,叹了声气,算是回了他的话:“回你的营帐去,年轻人的情啊爱的,我管不着。” 赵连雁冷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只是赵严正瞧他那背影,无端的睨出几分萧瑟孤独来。 这可真是,怪愁人的。 —— 边关冷寒,狂风搅着漫天的雪,凛冽地吹涌在辽阔的天幕上,像是阴号狂啸的恶鬼。即使穿得再暖,那风也像刀子似得刮的人面皮发疼。 玉塞关城以南,是绵亘不绝的黑山,山脉之下,是赵国连营。从山上俯瞰,这些营帐内微弱的火光,连接成星星落落的赤影,在黑寂的夜里绵延出最后的暖意。 朔雪寒冬,那伏于林中的蛮寇们必撑不过十天,大战在即,若此战一胜,春天就可以回去了。 赵连雁脱下棉甲,把缠在身上带血的布条褪下。那蛮寇将军身长九尺,一把阔斧使得虎虎生威,砍在他右肩时,赵连雁的枪也死死插进了他的喉咙,兜头浇了赵连雁一身的血,现在想起来,似乎还能闻见那经久不散的腥臭。 幸而他警觉旋身避开了要紧位置,只被斧尾割开了一道长两寸深二厘的口,若再晚一瞬,整个臂膀都要掉。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他现在身上遍布大小伤痕已有数十道,狰狞地刻在原本光滑洁净的肌理上,着实渗人。赵连雁趁着油灯还旺,仔细数了一数,足有十三道。他把灯放下,眉头紧紧地皱着。 帘帐掀起,一道寒风掠起,一位副将拿着几个烤好的芋薯,正准备扔给赵连雁。 抬眼一看,惊道:“你怎在这数疤?”又笑骂,“忒娘!” 这副将叫王浩,世代将族,因是庶出,比旁人多了些努力刻苦,在军队稳扎稳打,除了还有些少年心性,也是个沉稳可靠之人。 他比赵连雁大个几岁,前几年抵抗流寇时,一道暗箭趁他与敌军交缠时瞄准他背后,被赵连雁一枪挑下,那冷箭一看就是淬了毒,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承了恩情,他就跟赵连雁多了些往来,少年人很容易便能聊在一起,王浩更是直接调来了赵连雁的营帐,共同相处数年之久,颇为熟稔,知根知底,如今也能兄弟相称了。 赵连雁听到来人声音,也不抬头,一边撒药缠绑带一边道:“你懂个甚,满身的疤,小姑娘肯定不喜欢。” “得,又是你那个小相好。”他咬了一口正烫的芋头,囫囵不清道,“你可让咱歇歇吧,一天到晚都是你的小姑娘,耳朵都要被你念废了。” 又道:“若是心悦你,心疼都来不及,怎会嫌你的疤丑。” 赵连雁拿起一个芋头啃,咽下满口苦涩,闷闷道:“她现在肯定还怨我呢,要是再变丑了,就更不讨人喜欢了。” 王浩拍了拍他的背,宽慰他:“这仗打不久,冬日雪路难行,粮草和兵力都不能久战。” 他又想这些赵连雁又何尝不懂,便又道:“你那小相好不是才刚及笄,还未到许婚的时候吧。纳吉请期三书六礼怎么说也要个小半年。明年开春你就回去了,还怕抱不到美人归?” 赵连雁摸了摸自己沉甸甸的心口,喃喃道:“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安……” 他还在愣神,王浩已经把手上的长剑抬起,带着劲儿拿刀鞘敲了敲他的脑门,恨铁不成钢道:“我看你是魔怔了!你这蔫样,怎么领兵带仗?” “大将军怎么还没把你骂醒?赵连雁……不是我说……男子汉大丈夫,上战场得无所畏惧,摒弃思乡归怀。” 赵连雁少负俊名,龙章凤姿,谁不道一句凤翎雏子,在边关城镇一众的莽汉里更是啄鹤昂藏,灿如朗星的人物。 从尚京回来了一趟,整个人面上都好似蒙了一层愁雾,也就只有出枪时才能看出原来的骁勇矫健。 他幼时就跟着赵严正一起抵抗流寇,屡建奇功,意气风发。如此少年俊才,这几个月却频频犯错,好似这人只剩下了一身功夫,脑子却不知道被丢在哪个旮沓地方了。 王浩又叹一口气,劝道:“我不想多说什么,可你也知道……”他望了望天边的孤月,长叹,“营帐聚首,篝火相谈时,都会思念老母妻儿。可哭得最撕心裂肺的那几个,大半都回不来……” “你这几月受的伤,比你十几年来挨的刀子都多。你不该不明白。”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前,道,“你的心不在这儿,可刀枪无眼,敌人不会对你心慈手软,你得注意啊。” 赵连雁转身不去看他,掏出怀里的帕子盯着瞧,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看得王浩头疼。 俄顷,才传出他琅琅的声音:“我跟你们不一样,不管你们是为了家族荣光也好,精忠报国也罢,跟我沾不上什么关系。我就想着,这仗打完,赵严正就得放了我,我得回去和我的小姑娘过日子。” 他极为郑重的把绣着山涧木林的帕子放在怀里,道:“我当然不会死,就算是提着一口气儿,我也得回尚京去。” 当然,也不能断胳膊断腿。 王浩看也劝不动他,权当说给了木头听,翻身上了另一张榻,道:“那您可快歇息睡了吧,我猜也就五天,就得开战了。我想看到的,是你提着燕将的头,可别你自己的脑袋被割了。你的命在敌军榜上可是万两黄金,也是很贵的,介时我可凑不出赵小将军的脑袋钱。” 赵连雁背对着他笑:“笑话,噶尔大将都战死在我枪下,区区小国将军,跟个鸡崽儿似的,能挡我三十招?” “切,那您换什么药啊,赶紧把身上的绑带给我解下来。” “滚滚滚。” 油盏中豆大的火苗被拂灭,岑寂的夜里,赵连雁睁开双眼,又掏出了细软的薄丝帕子,把鼻尖凑到那个漾字上嗅了一嗅,似乎还能闻见微弱的清香。 他把整张脸都贴在那个帕子上,眉似弓,眼如月,青山峦玉的脸看不出神色,只有眼角洇出的湿意暴露了他的心绪。 漾漾……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