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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庙里有个俏和尚

    平晋元年,冬。

    一辆装饰豪华的红盖马车从燕城皇宫飞燕紫宫的南宫门出发,六名太监相从,八个宫女跟随,十二个侍卫随驾,一众队伍浩浩荡荡,堪比巡游长街。

    薛品玉端正地坐在马车中,肩上披了一件鹅绒厚毛斗篷,手里握了一个紫檀金暖炉,发髻上插着的那支金玉凤制流苏钗轻轻晃动着。

    那钗是出发前,薛鸣命身边的心腹大太监尤礼送到翠鸣殿,簪上金铸的凤凰口里衔了一粒紫珍珠,做工巧夺天工,这样品格的发饰,且带有凤凰图案,那是皇后独享的,偏要送给名不副实的薛品玉,这样逾越礼制的赠送,已能证明薛鸣对薛品玉的偏宠。

    当呈上打开了那支装凤凰金簪的金漆锦盒,尤礼没有看见薛品玉脸上的表情有多喜悦。

    她懒懒地说道:“本宫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回来,皇兄都不来见本宫一面吗?不来送送本宫吗?”

    薛鸣被孝康太后留在钟銮宫用食,还让太监们把勤政殿的奏折、书籍等全部搬到了钟銮宫,要薛鸣与皇后朝夕相处,让皇后相伴于左右。

    薛鸣一一遵照。

    翠鸣殿这里,薛鸣想来,薛品玉离宫,薛鸣想送,但他无力违抗孝康。

    母命不可违。

    “公主殿下,陛下初登宝位,政务繁忙,日理万机,抽不出时间送公主殿下,但陛下让奴才务必传话于公主殿下,说公主殿下这次离宫去古像寺,就当去行宫小住,来年春暖花开,陛下定当迎公主殿下回宫。”

    雪地里碾出一排车轮印,白中夹黑,十多个奴才簇拥跟在马车后,踩在雪上的声音沙沙响着。

    城楼上,年轻的帝皇负手远望,看着马车队伍离宫城渐渐远去。

    站在身旁的尤礼瞧着薛鸣脸色,说道:“陛下,天寒地冻,还望保重龙体,嘉德公主福星高照,离宫去古像寺,一定顺遂平安。”

    ”朕就是玉儿的福星。”薛鸣摸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收回了眼神,“让你安排的,你都安排妥当了吗?”

    尤礼恭敬答道:“奴才按照陛下吩咐的,一一都安排妥当了,请陛下放心。”

    大尧朝的皇家寺庙是宝乃寺,就在这燕城之中,寺内香火鼎盛,建筑磅礴大气,辉煌秀丽,而孝康指名让薛品玉去的古像寺,是前朝时期一座鼎盛的庙宇,后来亡国,加上经历几次战火就冷清了,寡有人去。

    相传古像寺是前朝国舅爷李汝君督工修建,建庙缘机始于李国舅打猎进入白凤山,遭猛兽攻击受伤以致昏迷。

    李国舅昏迷期间做了一个梦,梦见山里的一个石头化成白发老翁形象,背着他走到了一座长了几株柿子树外的亭子里。

    李国舅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亭子内,手臂被猛兽攻击的伤口还在流血,梦中的老翁却不见了,李国舅捂着伤口从亭子里走出来,没走几步就碰上了着急四处寻他的奴仆们。

    李国舅获救后方得知,亭子与他受伤的地方有好长一段的距离,没有老翁显灵背他去亭子里,怕是他从白凤山里都走不出来。

    李国舅默默在心中祷告感谢了那老神仙,夜里老翁进入李国舅的梦里,李国舅说要报恩,老翁没拒绝,提出让李国舅把十岁的小女儿抬进山中,许配给他,李国舅没有答应,老翁就换成了让李国舅在白凤山的某某地,向下挖两尺,挖出的石像就是他真身,让李国舅修庙供奉他。

    李国舅立刻差人去办,果真在老翁描述的地方挖到了半人高的石像。

    石像是天然化成,远远瞧上去是像个人的轮廓,故此李国舅为了报恩就修了一座庙宇,供奉这座石像,亲自取名题字为‘古像寺’。

    百姓们听说这个故事后,纷纷去上香拜佛,祈求神仙显灵帮助自己完成所求之愿,石像寺一时鼎盛之极。

    前朝亡国,新朝建立,原始信仰更迭,百姓们蜂拥去膜拜新权建立所谓的‘神’,古像寺因地理位置特殊,居于深山中,又在历史岁月中破败了,变得无人问津。

    犹如帝王宠妃被打入冷宫,一夜间沦为了比庶民还不如的阶下囚,孝康让薛品玉去古像寺,本意就是想让她识时务。

    这时盛宠笑得欢,日后未必能长宠不衰,就像这古像寺,曾经是何等风光,到头来还不是衰落至此。

    薛品玉何曾不知孝康这敲打的用意,她的母妃早逝,母族人丁稀少,没有势力,孝康视她为rou中刺,唯有得到薛鸣的庇佑与宠爱是她能活下去的法则。

    长久的宠爱是不可能存在的,薛品玉自小就在宫里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与薛鸣对她的宠爱相比,她想要得到薛鸣无尽的偏爱。

    这种偏爱不会随着时间与她犯了错而消失殆尽,她想他出格,甚至可以不惜为了她,违抗天下,违抗那横竖看她不顺眼的孝康。

    但这一切想象随着薛鸣都不敢出面相送而被薛品玉扼杀在脑海里。

    薛品玉坐在飘摇的马车里,听见马车四角挂着的角铃一路都在发响,她心烦意乱,手里摩挲着尚且温热的暖炉。

    “环珠。”

    走在马车旁的环珠听到薛品玉叫自己,回道:“公主,奴婢在。”

    “把马车上的铃铛一并摘了,本宫听着铃声心烦,吵本宫的清梦。”

    “是。”

    环珠招手让马夫停车,挑了两个身手矫健的太监取下莲花瓣造型的角铃。

    又走了约半个时辰的路,环珠听马车内的薛品玉问道:“环珠,我们离宫多远了,离寺多近了?”

    “回公主的话,我们离宫已走上了半日,再赶两个时辰的路,估计就能到达驿馆休息,明日清晨出发,约午时就能到达古像寺。”

    薛品玉揉着红罗裙,闷闷不乐道:“都走这么长一段路了,还没有到,也不知道皇兄此时在做什么。”

    以前在宫里,就算与薛鸣聚不到一起,但找个太监打探薛鸣在做什么是极为容易的事,这出了宫,她这剪断了线的风筝就漂泊无定了。

    “环珠,一路寂寞,还是让人把角铃挂上,有个声音在耳边响着,好过安静赶路,免得心里空慌。”

    “是,公主。”

    环珠招手示意,先前取下角铃的太监攀上马车,重新把铃铛挂在了马车四角。

    铃儿叮当响着,清脆悦耳。

    一夜过,天飘起小雪,马车驶得更慢了,比预估时间到达白凤山山脚要晚上两个时辰。

    环珠搭上薛品玉从马车里伸出的纤纤玉手,搀扶着薛品玉下了马车。

    “公主小心路滑。”

    薛品玉出了马车,看见的不是庙宇,而是一步步覆上薄雪的青阶,延伸上山,一级比一级高,望不到头,如登天庭。

    石像寺就在这层层阶梯的尽头。

    一个紫袍束冠男人双手持剑握拳,低头行礼道:“卑职铜雀,奉皇上之命,在此等候公主殿下,保护公主安危。”

    望了好一会儿登天梯的薛品玉转头看向铜雀,那张脸庞表情坚毅,毫无半分稚嫩,剑眉眼大,鼻挺嘴还翘。

    铜雀。

    薛品玉知道他。

    薛鸣还是太子时,孝康为他秘密创建了一支十人精锐小队,名为‘四枕’,全干些见不得光的事,为薛鸣扫平障碍,助他能安稳登上皇位。

    铜雀是四枕的首领,武艺在十人中最高,薛鸣登上皇位后,他们就为薛鸣所用,全凭薛鸣差遣。

    如今铜雀跟来了古像寺,薛鸣玉觉得还真是委屈了这位杀手大人。

    “公主殿下千金之躯,登上这三百六十八级阶梯实属难事,卑职为您准备了竹轿,还请公主上轿,由小的们抬公主到古像寺。”

    铜雀往旁边一退,他身后两个表情冷峻的手下站在竹轿边,同时拱手抱拳,行礼道:“卑职参见嘉德公主。”

    “环珠。”薛品玉伸手。

    环珠立刻搀扶上薛品玉的手。

    “本宫要走上去,不坐轿。”薛品玉冷冷扫过铜雀不动声色的脸,“谁知道本宫这轿子坐到一半,会不会滑下去摔来没气了,抬轿的人难逃一死,死不足惜,可让本宫不能活着再见到皇兄了,本宫就还是小心为妙。”

    四枕原就是孝康一手建立,里面的人都是孝康亲自挑选,虽现在为薛鸣差遣所用,但薛品玉不能保证他们原来的主人,会不会还没有到古像寺就要自己死。

    随便一个意外就能要了自己的小命,薛品玉不得不防。

    “是,公主,奴婢扶公主走。”环珠扶稳了薛品玉搭上来的手。

    薛品玉刚走一步,脚下就打滑,跟随的一众仆从吓得全伸出手去扶。

    出了糗的薛品玉左手扶上环珠,右手扶上另一个丫鬟的手,咬咬嘴唇走上了台阶,坚决要靠自己双腿走上去,不坐铜雀安排的破劳什子玩意。

    铜雀看着那想多了的倔强公主登上望不到边的台阶,无奈招手让手下带着竹轿跟上。

    他们三人是受薛鸣的指示来保护嘉德公主,依他们的功夫,一人足以护嘉德公主的安危了,但薛鸣不放心,不仅派了两个人,还把作为四枕的首领铜雀派来了。

    山里温度低,积雪多而不化,薛品玉穿着华丽繁琐,光是披在肩上的斗篷都压得她肩膀不舒服,走起路来,全身玉佩铃铛作响,更是一种拖累。

    登了三十级台阶,薛品玉就累着了,停在原地歇息。

    跟在身后的铜雀低下头,拱手行礼:“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断不能受这样的罪,还是卑职让手下为公主抬轿。”

    “不用,本宫能走。”薛品玉瞪着眼,不服输,“本宫能走上去。”

    又登了二十级台阶,薛品玉倚在环珠的身上,彻底走不动了。

    她朝环珠使了个眼色,环珠领会,大声说道:“公主,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哪儿不舒服?”

    铜雀一听,忙率领手下跪了下来:“依卑职之见,公主还是坐竹轿为好,伤了玉体,传到陛下耳里,我等都难辞其咎。”

    环珠说道:“那还跪着干嘛,还不快把竹轿抬过来,让公主坐上。”

    “不,本宫不坐。”薛品玉为了面子,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已经动摇要坐了。

    爬上这三百多级阶梯,可能会累死,坐竹轿登上这三百多级阶梯,可能会被害死,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不如破罐子一摔,舒舒服服坐上竹轿去死。

    环珠招手让铜雀把竹轿抬过来,铜雀听薛品玉没松口,迟疑道:“公主殿下说不坐轿,我等非要公主坐轿,岂不是以下犯上,被治了罪,事小,惹公主不快,事大。”

    环珠骂了一句死呆子,称公主若要降罪,她一人担了。

    铜雀道:“那怎么行,环珠姑娘乃女流之辈,公主要罚,就罚卑职好了,我等不会让环珠姑娘担责。”

    环珠发了火:“你话怎么这么多!快把竹轿抬来,没看见公主身体有恙,走不动了吗?”

    这才让铜雀挥了手,他身后的两个手下听命抬着竹轿上前。

    说是竹轿,其实就是一把椅子,前后多了一对滑杆。

    环珠搀扶着薛品玉上轿,确认坐稳后,说了一句起,前后两人稳稳地抬起了薛品玉。

    起身的瞬间,薛品玉不知觉抓紧了旁边的竹把,防着遇到颠簸掉了下去。

    铜雀施以一礼:“公主殿下勿要担忧,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里的人都难逃一死,我们为了身家性命,定当平安护送公主殿下到古像寺。”

    “最好是这样,本宫也不信坏人能蠢到这个地步,非要以身抵命,不在能全身而退的时候下手,要在这个时候下手。”

    铜雀能理解这位十一公主的顾虑,任谁看,效力过孝康的人现在抬着她走在这陡峭的阶梯上,不会不加害于她。

    可事实上,他们确实是薛鸣派来保护嘉德公主,不再听命于孝康。

    无法得到这位公主殿下的信任,那便用行动证明。

    铜雀高声说道:“都抬稳了,让公主受到了惊吓,你们今日都要饿着肚子头顶香炉,扎两个时辰的马步。”

    “是!”

    抬轿的两人步伐稳健,走在阶梯上,如履平地,速度既不快也不慢,配合一群人的步伐,一路抬着薛品玉登上了古像寺。

    当年李国舅亲笔题名的‘古像寺’牌匾依旧挂于庙门,庙外两棵百年林木藤枝相互缠绕,直耸入天,形成一道天然的拱门。

    那庙门虽不如宝乃寺的大门辉煌,可青石搭砌所建的庙门配着这幽山,别有一番深山古寺的肃然清冷。

    古像寺方丈智通大师带领七个僧人已在庙外等候多时,见到被众人簇拥在前,珠花满头,身着华秀之服,样貌容美的女子,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了那正是名动天下的嘉德公主。

    先帝在世,她没有任何封号,排行十一,民间称之为十一公主,传言相貌丑陋,脑子愚笨不受先皇喜爱,新帝登基,十一公主就册封成了嘉德公主,从相貌丑陋传为飞燕紫宫第一美,从脑子愚笨传为聪敏好学。

    如今一睹芳艳,没有传言中那般丑陋,也没有传言中那般的第一美,就只是不丑,有几分姿色。

    方丈智通双手合十,向走近的薛品玉问好:“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公主能驾临寒寺,乃吾之大幸,贫僧古像寺方丈智通携众弟子,恭迎公主。”

    薛品玉没有与智通客气,拢拢身上的斗篷,道:“你们大幸了,本宫就苦了,带路吧,外头怪冷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有什么话,让本宫先暖和了再说。”

    “公主说的是,贫僧疏忽了,公主请。”智通让出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贫僧和弟子们已为公主备好了厢房。”

    “方丈带路吧,本宫是第一回来你们这里,本宫走前面,走哪儿都不知道。”

    智通的目光从薛品玉骄纵的脸上掠过,迈步走在了前方。

    薛品玉搭着环珠的手,紧随其后。

    寺庙里响起了一声撞钟声,钟声沉厚有力,回响几里。

    进了庙,庙内草木繁荣,正对就是一座大殿,殿外香鼎里只有少许的香在燃烧,左右两旁摆设的烛台只有寥寥几对红烛有火光,一看就香火不旺。

    也是,谁会来到这么高远的庙里来烧香,也就只有她嘉德公主被赶来这冷清的庙里住下,要是被薛鸣忘却了,余生岂不是要在这里荒度了?

    想到此,薛品玉轻叹了一口气。

    钟又被撞响,钟声荡然长存,悠远厚重。

    薛品玉听到这钟声,心里闷得紧,停步回头看了下跟在后面的七个僧人,对走在前面的智通问道:“方丈,庙里的钟声何来?还有人未出来迎接本宫吗?”

    “这……”智通手心捏了把汗,“是贫僧的亲传弟子圆舒,他自幼就患有耳疾,不大能听见人说话,贫僧已提前让师弟嘱咐他一起在外等候公主,或是他未把话听进耳里,到了撞钟的时间,只记着去撞钟了,没记着公主驾临寒寺,有失远迎,还忘公主饶恕圆舒耳背。”

    薛品玉冷呵道:“本宫可是头一回听说耳背还影响记性,耳背就耳背,多说几次,话自然就听进去了,怎的记性不行了,能记起撞钟,记不得本宫来了。”

    薛品玉心情正低落,听那阵阵撞钟声传来,心里难免窝火,袖子一甩,朝着那钟声发出的方向走去。

    寻着正殿右侧走去,钟声越来越近,拐过一颗秃头树,就见到了悬挂在钟楼里的铜铸大钟。

    只见一名光头僧人在这寒冬里裸着上身,腰上束了一根麻花绳,绳头绑在击钟木,他脚一蹬,身子绷紧倾斜往下,几乎与地面平行,击钟木被他身体带动往后一拨,向大钟击去,他随之被那股力带着起了身。

    咚——

    一声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