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 谁家的白毛在发疯
监狱性奴的日子盛林栖过够了,必须逃,尽快逃。就是今天上午,周三上午,没有更好的时机。 每周三上午九点,石海一监的这几所建筑里,上到狱长下到看守,所有注意力和呼吸都会守在那间小而隔绝的访谈室铁门外。那名心理医生坚持要与这座重监中最为病态躁郁的犯人们,一对一,面对面,就在这间与世隔绝的访谈室中进行某些名为治疗的活动。是时医生手无寸铁,囚犯全无束缚,狱长则带着医护守在不远处严阵以待。 医生本不必手无寸铁,囚犯也不必全无束缚,如此情境只因医生自己坚持。盛林栖觉得那名心理医生自己就是个精神病。人们不会费心把肮脏恶臭的垃圾一点点挑开,还期待它们能变得干净,而监狱,康复所和精神病院就是社会的垃圾场。 但不论如何,他都给自己带来了近两小时的监管真空。眼下,囚犯们已被牢牢锁在分配的号房中严加戒备,她们这些奴隶却只被集体关了在从外反锁的“游戏室”里。看看身边半死不活的同胞们,盛林栖觉得放松警惕也不是谁的错。 十五分钟后,盛林栖已摸到了监狱主建筑的前厅。计划是持刀挟持一名看守刷卡打开狱门,击昏他后走人,潜藏在停车场随便哪辆车的后备箱里,等待被渡出。盛林栖把刀架在矮个儿看守的脖子上,逼迫这个抖如筛糠的可怜人刷开前厅的观景窗。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盛林栖心慌得恶心。 就在她心焦如焚的当口,背后传来“咔哒”的脚步声,盛林栖脑子里一片轰鸣。 徐白岩计划要见的囚犯发了急病,治疗被迫临时取消。因为他是重要的客人,周狱长亲自送他出门,二人并肩穿过长廊来到前厅,看守的队列跟在其后。迎面撞见盛林栖持刀挟持看守开窗。 盛林栖此时无奈只好变计。但剩下能做的又有什么呢?她转过身来,将看守的身体挡在自己的前面。 语言在这一刻是无效的:周狱长起码有三种稳妥的解决方案,没有一种涉及沟通;盛林栖的所求昭然明显,词句只会泄露软弱,降低其姿态的力度。法律连同阶级竖起巍然的铁壁,周狱长打开通讯器,低喃命令看守将所有奴隶都带到这间前厅;生命的空间被不断压缩,盛林栖只能攥紧小刀的柄,在铜墙铁壁间寻找一扑可破的漏洞。 也许一分钟,绝不超过两分钟——奴隶们已在前厅的中央部分排排跪好,安静而流畅。周狱长侧瞟了一眼,看守就摘下腰侧的卡刷开了前厅一侧的观景窗。春日白梨亲切温柔,徐白岩越过树顶望去,两层小楼的红瓦上,狙击手架好了黑长的枪。 盛林栖洁白的胸脯上出现了一个不祥的红点,狙击手只等一个明确的指令。 这监狱的看守全是周狱长的私人奴隶,他根本无需对看守的死亡负责,维护监狱的秩序和威严才是周狱长终极的目标。盛林栖挟持的东西根本无足轻重,这显得她蠢而可怜。 周狱长从不高声说话,但如果他想,就能把完全不发声的标点符号砸上你心口,不然他怎么能掌管这所重监近十年之久呢? “抬头,看,她想越狱。”周狱长如是说。 射程一千米内,狙击枪的一颗子弹能干翻一头非洲象,但徐白岩一直觉得她的气质更像大猫,考虑到发色,就是孟加拉白老虎。盛林栖脾气虽然硬,一头白毛却很柔软,这是一个奇妙的反差。她的脾气确实有点像猫不是吗?无穷的狩猎欲,膨胀的自尊心,不停歇地渴望爱抚。假设你还有十秒钟就要做一个决定职业生涯的答辩,上台的前一刻你的大脑不能停止神游。世界上只有徐白岩自己清楚,接下来的抉择足以决定他的余生。 周狱长并拢右手的食指中指,举到与头同高,轻轻向下一点,这是给狙击手的信号,徐白岩的抉择与此同时做出。他从房间的另一侧径直冲到那扇观景窗前挡住狙击手的视线和射程,谁也预料不到。在一片震惊的缄默中,他郑重地向窗外做了一个手势:举高右拳攥紧。含义是:“停。” 手指脱力一样从扳机上掉下,狙击手的胳膊连同大脑一起在发麻,就差,就差那么一点点—— 周狱长还没发话,不详的红点就一直闪烁在徐白岩衬衫上。他不动不摇,不偏不倚,就挡在盛林栖和狙击手的视线中间。盛林栖把仍挟持着的看守挡在胸前,二人一动不敢动,站偏一步,就全结束了。 这里是哪?石海一监。周狱长的意志要行在这里,如同造物主要移动海岸边的一小块砂石。徐白岩以自己的命做担保阻碍了他命令的执行,现在亟需给出一个精彩绝伦的解释。 “在您这里,使用奴隶稳定犯人情绪的手段似乎十分奏效,我一直想要在我的机构中效法。”徐白岩对周狱长赧然一笑,学究一样侃侃而谈,“然而,您很了解我的病人们的脾性,毕竟他们中的一些就来自于此。” ? “原来是这样,您的举动未免太冒失了。”周狱长忽然变得愉快,他隐隐觉得自己赢了某场战役:“他们真的让你很头疼,对吧?” 徐白岩随口敷衍:”他们丰富了我的研究。” 他现在迫切关心的是:盛林栖如果还能算个正常人,现在就该扔掉那柄毫无用处的小刀了。然而事与愿违,盛林栖扬起下巴,手里的刀在看守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杀了我吧,随便。我再也不当奴隶了,给谁都不行。” 久别重逢,盛林栖的面孔气质大致如前,徐白岩却已换了职业,换了衣装。他猜测盛林栖一时认不出来他,因此居高临下地瞟了她一眼,又摘下金边眼镜假意擦拭。旁人以为他故意摆出高傲做作的样子以示自己不屑与奴隶对话,但其实他在祈祷盛林栖能辨认出他这张脸。 盛林栖往旁边的地上啐了一口。“徐白岩,滚。” 前厅里所有人,包括徐白岩,都不免为这句话震惊。就在这一刹那,盛林栖把刀掷到了窗户对面的方向转移注意力,自己则跃到了观景窗前,双臂一扭,扭断了刚刚开窗的那个看守的脖子。她早就盯上这个看守了,他那带着酸臭的脚,那从欺辱弱者中攫取快乐的肮脏的心,全部都腐烂吧,你比我更不配活着。 将赤裸的白足踩到死人的嘴巴上,她专心欣赏窗外烂漫的春色。梨花从未为她盛开,但这一刹那,她不妨这么认为。这嚣张姿态瞬间终结,盛林栖的柔躯沉重倒地,和她刚刚杀死的人摞在一起——徐白岩往她脖子上扎了一针麻药。 每周三前来他都会备上一支强力麻药,没想到,直到今日才派上用场。 徐白岩给周狱长交了一大笔钱,盛林栖的转让费只占了十分之一,剩下的是那名看守的命钱。交接奴隶的手续并不繁琐,完成之后,两名看守替徐白岩将盛林栖扛到了车上。司机沉默着踩下油门,徐白岩升起隔板。徐白岩拥有的私人精神分析机构坐落在城市的边缘,峭壁将建筑群与大海隔开。上山之前的车程大约一个半小时。 头半个小时里,盛林栖出了不少汗,甚至打湿了敞襟的薄袍,徐白岩拿了条毯子把她裹好,让她在自己身边蜷起身体,头朝车门沉沉入睡。 盛林栖做了个美梦,梦见有人温柔地抚摸她的裸背,还在她的前额落下亲吻。她不相信有任何东西能比这种柔情爱抚更让人觉得幸福安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脑子昏沉,还沉浸在轻飘飘的快乐中。徐白岩坐在另一侧,旧日那个年轻军官的影子在他脸上依稀可辨。和那个人在一起,盛林栖觉得放松。她伸脚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大腿,“哎。” 徐白岩的视线片刻不离平板电脑,这时他按下停车键。 “如果你自己不想活,我也不会浪费汽油水米。下车。” 车门刷地从外被打开,司机扯走了她身上的毯子,拽着她的头发拖她下车,又把她的双手锁在车的后杠上,这时盛林栖才反应过来徐白岩说了什么。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响了,车子平稳地起步,她被拽着向前趔趄。 车速增加到二十迈,保持平衡就用上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双臂被向前捆住加剧了困难。胃里在火烧,喉咙渴得冒烟。 埋着头跟了一段时间,盛林栖不想玩了:她心里有气。她就不信,徐白岩冒命把她救回来,转头就能拿汽车把她拖死。心一横,她索性颇有技巧地摔在地上。车子往前滑了几米,她的薄袍磨坏了,肩头被擦伤火辣辣地。但她满意地听到急刹车的鸣叫。 她躺平了等着徐白岩把她拖回车上,但没过几秒,等到的却是引擎重新启动的声音。 “cao!”盛林栖凭着腰力硬跳起来,活像煎锅里的鱼。这次的加速更快了,盛林栖狼狈地跳跃闪躲,才能勉强跟随。袍子掉了,裸躯暴于天日,徐白岩不在乎。 车速加到二十五迈,用擦伤的裸足和营养不良的身体去跑,心里哪怕有一丝毫的犹豫软弱都会转化为步伐的慢速,后果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这条通往城郊的公路平时可以跑六七十,反正车流稀少,徐白岩就二十五迈慢慢地走。上山之前的几公里,他让司机加到二十八,盛林栖还是低着头死命跟着,他这才觉得差不多了。于是车速极缓地下降,最终完全停止,正好停到山脚下。 盛林栖被抬上车后,发出一阵弱声但剧烈的咳嗽,徐白岩给了她一瓶饮料和车载医药箱。盛林栖认为目前最值得做的是立即昏睡,好把肺部刀割般的疼痛迅速屏蔽掉。但她不敢让徐白岩误会自己不惜命,于是死咬着牙保持清醒,给自己的伤口涂抹消毒剂。可惜实在头晕眼花,手也抖得不行,半天抹不对地方。 “给我。”徐白岩放下平板电脑,拿过装着消毒剂的小瓶和毛刷。 盛林栖双肩紧缩,低着头避开目光接触,等待消毒剂带来剧痛。然而这款消毒剂显然是昂贵的新科技产物,她的伤处只传来些许的麻痒。清香的味道回荡在鼻端,徐白岩的动作熟练、流畅、轻柔,不一会儿就简单处理好了胳膊和腰际的伤口。 “脚。” 盛林栖把身体紧靠在车门上,把双腿挪到汽车座椅上,对着徐白岩。她闭上眼睛积攒体力,同时,一阵清凉柔润从脚底传来。她眯着眼睛看,是徐白岩用湿巾和毛刷,一点点将她足底的泥、尘、血、皮清理干净,又将伤口细致消毒。 盛林栖疲惫而困惑:徐白岩愿意以躯体为她挡住枪的射程,愿意亲手处理她肮脏双脚的血污;但是,就在刚刚,如果汽车重新启动时她反应不够迅速、或者肾上腺素分泌不够多以至跳不起来的话。。。 显然,有时,徐白岩自己也不避讳伤害她。 “你的前三任主人,包括他们的家人,全都被你孱弱好看的外表骗了,”徐白岩边给盛林栖的双足缠裹绷带边说,“但我了解你,了解你的脾气和本事。所以,林栖,”徐白岩放下她的脚,“如果我不能像掌控自己的右手一样掌控你,我就必须放弃你。” 明知无用,盛林栖还是本能否认,“你在说什么呢?” “今天上午,是你第几次杀人?”徐白岩面色凝重,“你不用回答,我心里有数。” 心如擂鼓,盛林栖几次张开嘴巴想说什么,最后又都把话咽了回去。她和徐白岩又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意,因此也不能有过界的要求。那些恐怖都要压缩成酸苦饼干在深夜独自啃食,大口吸几次氧气,这个夜晚就能过去。 辨认出徐白岩的一瞬间,她确实以为自己的好运来了,因此得意忘形,放肆恣意。简单来讲就是作。他妈的傻。 盛林栖像石头一样缩着,封闭戒备,车内的气氛降入冰点。徐白岩字斟句酌地表态:“我不是说,你的所作所为完全是错的。” 盛林栖没有回应,徐白岩伸出手臂,用手指小心地梳理她成结的头发,“但今后,这么激烈的手段再也不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