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与三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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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晨会结束,应昭把岳狮仁留下来谈事,祝逸就和组员们一起坐回工位上干活。 谈工作罢了,原本没什么值得留意的,但岳狮仁从会议室一出来,故作轻松地晃悠晃悠脑袋,却又忍不住多瞥了两眼祝逸,这一下就让她好奇了。 岳狮仁面上藏不住事儿,就像控制不住自己常年乱颤的四肢一样。 “老岳!什么事?”祝逸直接开口问。 “害,老祝啊,哎呦,没啥,咱家组长催我交总结呢。”岳狮仁一被喊就站住了,左腿杵着地,右腿又开始抖,仿佛地上的瓷砖烫脚。 祝逸忍不住笑了,“行。”不问了。不问,不代表没看出来你的隐瞒。 岳狮仁在这视线里自觉暴露,忙耸着肩走回工位,并且,又扮上了先前刻意的轻松模样。 岳狮仁此人,年纪不大,三十五六,嘴上显“老”,虽然因不自制的多动常给人毛躁的感觉,但一开口,粗哑的声线,自居老大哥的“前辈”话风,难免使人恍惚。祝逸研究生毕业,第一天来研究所报到时,就是岳狮仁从大门口领进来的,一照面他说:“老祝同志,我代表咱们小组来欢迎你参加工作。” 祝逸和应昭结婚那年,没摆酒席,旅行回来请双方亲朋、同事小聚了几回,性学研究组聚餐,组员们起哄说这是“代表全国性学学者考察女婿应昭”,岳狮仁作为娘家代表发言,准备了两页演讲稿,喝高了,吐字不清,一边念一边抖手里的稿纸,读到一半倒在桌上,还是把大家感动哭了。 应老师真是魅力无穷啊。娘家人,都和他有小秘密了。虽然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了……娘家人。祝逸在回忆里咀嚼这三个字,忽然意识到,性学研究组的组员们确实都更早认识她,对于应昭远没有与她那样熟悉——因为应昭仅仅调来一年。 可她,好像从来没问过应昭调职的原因,并非遗忘,而更像是出于困倦、懒惰或逃避,就好像每次想要询问,立刻自己给了自己解释,便把这件事搁置了。 祝逸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记忆甚至精神有着或出现过不可忽视的问题,怕自己又因莫名的原因忘记,她把刚刚想起的疑问记进备忘录,才继续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临近午休时间,祝逸端起水杯就打算喊上应昭回家。家离得近,午休名副其实,是能打个盹的。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出外务联络志愿者的胖胖正风风火火进门。 “哎!祝逸,正好,北门口有个人找你!” “工作上的?” “没见过,应该不是。不过,嗯……知道你名字也知道咱们组。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畏畏缩缩的,好像等半天了。这么说,挺怪的,我刚才急着回来没细问。” “没事,反正五分钟就走过去了,我顺便看看。谢啦。” 祝逸心里有些好奇,总归应昭在,是可以安心会面一番的,也许是外校的人想联络学术活动呢。不过,怎么不走正规会客渠道呢? “你不想出面的话,等我先去看看?”应昭侧头询问。 “没事啦,在大门口有什么要紧。你最近怎么紧张兮兮的?” “注意一点好……”应昭重新目视前方。 这实在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祝逸觑他一眼,想了想作罢,只是又起了捉弄他的心思: “祝逸一点好?哪一点好?” “……” “应老师一点都说不出来么?” 等应昭那平静的脸上泄密的眼睫轻轻颤抖几下,再到红了一对耳尖,祝逸便不问了,开怀地走上贯通南北的主干道。 他们一来到正对北门口的主干道,就望见了远远等着的男人。 这么远的距离,实在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出他一点佝偻的身影,很不健康地蜷在树影下,瑟缩着,偶尔探一探头。 他也看见他们了,那男人明显定睛确认了几秒,带着焦急向前走了几步。 祝逸仍怀着方才轻快的心情好奇地快步迎上去,然而,这几步,走在那男人面前,仿佛有千斤重,仿佛挟着隆隆的战火在压迫他,在恐吓他。 祝逸发觉那人退后了,犹豫间,他缓慢地,退后。每退一步,他的身影就更矮小三分,终于彻底弓下背来,在两人的视线下逃难般奔走了。 “喂!先生!?” 祝逸小跑两步试图喊停男人,应昭追上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什么情况?”祝逸抬头问。 “不认识,找错人了吧。” “他知道我的名字和工作诶。” “小逸,我会留意这件事的。”等祝逸不再望过来,应昭的眼眸一瞬暗了下去。 应昭说了会去查,祝逸也很难完全放下心,近来怪事左一件右一件,肃园和梅,陌生男人的会面请求,两桩一并在她心头打转,这样左思右想着,午休便完全没睡着。 怕打扰应昭休息,祝逸睡不着也安安静静侧躺着,背对他缩成一团。应昭呼吸渐渐平稳,好像是睡熟了,蹭过来把祝逸团子裹进怀里,祝逸便继续在温暖的怀抱里发呆。 确实太呆,以至于不曾察觉,一整个中午,应昭也在盯着她那团小小的影子发呆。 事情要来时,总会撞在一起到来的。 晕晕乎乎过去一下午,祝逸接到了警局来电。 益水区公安分局,今晚六点,目击者。 听到开头几句,祝逸心率飙升,一方面,以为终于有了什么重大线索,兴奋;一方面,惊慌于事情到了惊动警局的地步,紧张。两相交加,头更晕了,忙坐下来深呼一口气。 等冷静下来,才听清是经济犯罪,就发生在昨天,周天,大学同学聚餐的网红饭店。因为做东的同学预订时留了联系方式,找他们取证十分方便,他们是第一波被联系上的。 这下祝逸xiele气,十分疲劳,揉揉太阳xue,感觉最近精神太过紧绷。应下下班就去协助警方指认犯人,虽然可能帮不到什么。 应昭自然一同前去。 罪犯是一名年轻女性,听上去,好像是偷了国外银行的钱,昨天去饭店分赃。警方当然不会详细说明,大概提两句,也只是请证人放心,不必担心遭受打击报复;以及,两国联合办案,牵涉较广,涉案金额较高,会有赏金。 祝逸乖乖跟着走流程,态度良好,记性不行,什么都没想起来。 昨天她一颗心都停在聚餐开始前门外的对话。 好累,一点忙帮不上,回家吧。 祝逸瘫进副驾驶喃喃说。抬头一看,她家车还被同学的车堵在这个野停车场里面——警局内外当然不供私家车停放,这里离着一条街距离。 停车真难。 祝逸放下椅背,瘫得更展了。 “什么事?”应昭伸手过来帮祝逸调整颈枕,他的手在冬天温暖,夏天清爽,蹭到她颈后,就疏散了昏沉的感觉。 舒服。 祝逸侧脸用脑袋和肩膀夹住他的手,讲一句歇一句地复述。 …… “B国银行?” “没错,怎么了?” “如果真的做到了……” 祝逸来了兴趣,亮起一双眼看他。应昭顺势揉揉她的脸,继续讲: “我认识的白帽子,有查过多国银行系统的,他没有查出B国银行的漏洞。”白帽子,与黑客相反,查找到网络安全漏洞后会提醒或帮助对方修补,有些出于兴趣,有些也受雇收取费用。 “他很厉害?” “超过网络安全部四分之三部员。” 那还是没应昭厉害,祝逸这么想着,就想起要问他调职的事了。应昭却解了安全带准备下车。 “小逸,我想去看看,也许我记得什么。” “你昨天不就在门口停了一下吗,”祝逸惊讶片刻,又笑起来,“应老师,你不会是帮咱们首都科学院挖人去了吧,这可不会放给你呀!” “我……” “好啦,去吧去吧,等着也是等着。加油哦昭昭。”祝逸眯起眼来挥手。 祝逸侧过来躺好,左手捏着手机玩,右手去够后视镜旁挂着的毛绒挂件,软软的兔子玩偶,肚前捧着她和应昭的合照:她揽着应昭的脖子去亲他,应昭红着脸,不想躲,也不好意思扭过头来回应。湖畔柳枝正巧被风吹起来,绿叶送到她红唇边,也好似一边在渴求,一边在推拒。 是他们刚刚开始约会时,在景点买的。三十元一个,附送内嵌照片一张,当场拍。 景点也不是多么远多么难去的景点,就在首都本地。2067年夏,和外来游客挤作一堆去消暑。 他们在人群里被推推搡搡一路,终于有个清静点的湖边小摊,就坐过去歇脚,两个人互相对眼看,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就去瞅摊主售卖的货物,看着看着,倒真被吸引住了。 简易小屋型的摊子,摊前一排玩具,最顶上最亮眼的地方挂着一排动物玩偶,是以园区养殖的动物为原型做的;侧立一大红牌子,以鹅黄粗笔招摇地写着:“三十一张,即拍即得;景区留念,童叟无欺。” 怎么看,都是吸引小孩子的玩具;怎么看,都是卖给大人安抚小孩哭闹的。 但是应昭忽然说,那兔子像你。 祝逸嗔他一句,抬头一看,不得不说,是有点像。 摊主阿姨自然是机灵又眼亮,冲应昭扬声一番好话,说你女朋友真可爱,这个兔娃娃虽然不比她可爱,但买来当个纪念总是好的。小情侣啊,就是要靠照片呀旅行呀这样一点点积累起回忆,一辈子温温暖暖,谁也离不开谁啦。 祝逸被夸得不好意思,捂起嘴,只好笑,一向伶俐的嘴也不知该怎么接话了,而应昭已经起身开始掏钱包。 由此可见,热恋中的年轻人,甭管什么眼界什么学识,没用,都会变成傻子笨蛋。 但这种傻又多么可爱,人这一生,疲惫艰辛常伴,谨慎猜忌难免,能有一时掉入这彻底卸防的甜蜜陷阱,做个傻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阿姨这摊位偏了点,终于有客开张,接了钱高高兴兴帮忙把那只白兔子拆下来,招呼两人在湖畔站好,指导两人做些亲密姿势。 “姑娘小伙子你们放心,阿姨保证拍得好看,我给你们多拍几张,只挑一张洗出来就行。” 应昭没什么拍合照的经验,亲密合照更是没有,直板板站着,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全无平日学生眼中游刃有余、稳如泰山的模样。 阿姨说不行呀,活泼一点。祝逸想了想,笑起来,冲阿姨说,我们立刻开拍吧,您随便抓拍。 在阿姨点头的当口,祝逸就笑吟吟贴到应昭耳边喊: “应老师。” 祝逸不知道应昭在想什么,只看见他白皙的皮肤泛了红,冷峭的眼角软下来,揽起他作势便要亲。 这下他显然失措,整个人散发出热气来,种种可爱情态全落进了镜头。 “诶!好好好,这几张拍得绝对棒,生动,你们看……” 摊主阿姨一抬头就收了声。 镜头停下,应昭激烈的吻才开始。 祝逸被亲得缺氧,昏昏沉沉间只记着想,这人怎么又不害羞了。 而迷迷茫茫间她又领悟了—— 应昭始终如此,热望隐于压抑,爱欲生于苦闷。之于她,他的魅力正源于他的矛盾,吸引她不断地,要去破除他的节制,催发他的激情。 一辈子来相爱,怎么都觉得不够呢? 亲够了,应昭又恢复了冷静沉稳的样子,理理祝逸的头发,又拿起纸巾帮她擦净洇染开的口红。 他只是有些脸红地,去问摊主要过几个小时来取相片,以及这附近有什么人少的小景点。 远处几对情侣似乎望见了刚才的情景,也有小姑娘拽着男朋友过来了,摊主阿姨笑开了嘴,愈发热情地为应昭介绍。 祝逸察觉到姑娘们羡慕的眼光,揉着兔子耳朵,只觉得夏天好热,想快点逃走。 祝逸窝在车座上,揉着兔子耳朵,愈发困倦。 应昭怎么还不回来,总不能被警局扣留下来当顾问了吧? 这么想着,就听见车解锁的声音。 应昭留她一个人在车上时,总要锁车门。这样子,她从里面能打开,别人从外面却打不开。一般来说,大人这么做是防坏人来偷小孩的,祝逸常常为应昭如此这般的“贴心”失语。 应昭坐上来,又降下了车窗冲外面的人打招呼,祝逸这才发现,他竟是被警员一路送出来的。 “方便出库吗,需要我帮忙指挥吗?”小警员一张喜庆的娃娃脸,十分热情。 “不用,谢谢了。”应昭插上钥匙打火。 “祝女士,您先生真厉害!”小警员显然不想走,站在车头边半弯下腰,越过应昭也向祝逸打招呼。 “有帮到你们一点吗?那就太好了。” “何止帮到一点!帮大忙了,应先生记得嫌疑人当晚在饭店附近接触的所有人。我们为了证明证词的可靠性,还请他试着描述当晚……” “嗯,警方辛苦了,你们行动快,我才没忘记。”祝逸只被应昭的插话吸引了一瞬,又好奇地去看小警员。 人总是格外爱听陌生人夸自己喜欢的人。 小警员没意识到应昭试图止住他的话头,忍不住继续飞速说下去:“不辛苦!还是您厉害,您居然记得当晚80%进出饭店的人,他们的打扮,谁和谁同行。这就是学计算机的人吗,有空一定请您来我们局办讲座!” 祝逸已经发懵了,应昭的表情也不太自然,警员仍沉浸在自己的兴奋和崇拜中,全然没留意车内静滞的空气。 “当晚多长时间呀?”祝逸不再有往日试探的迂回,直接发问。 “前后得有三个小时呢!”小警员这才停下嘴,慌张地来回打量两人的神情,“……瞧我,太激动了,这么晚了,两位今天辛苦了,我不打扰了。再见!” 等警员奔跑着从前窗的视野里消失,应昭才安静地发动车子出库,每个动作依然是有条不紊的,可看上去,又像每个动作都在等待——等待一句询问或质问。 祝逸长长叹气,稍稍缓过神来。 记得当晚百分之八十进出饭店的人,他们的打扮,谁和谁同行。 也就是说,他独自一刻不离地盯着那家饭店的门口,整整三个小时。 在那个她以为他去“附近随便转转”的夜晚; 在那个她在漫长聚餐里疑虑重重的夜晚; 在那个众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的夜晚。 应昭握着方向盘,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手心已浸透汗水。 尽管与祝逸已相伴三年,阴晴不定的母亲带给他的阴影,从未消散。在这样的时刻,他只会假装镇定,而后沉默地等一句审问。 他听到了祝逸的呼吸音,因此,反而觉得窒息。 他感到祝逸的视线落在他双手上,因此,手心愈发潮湿。 她柔软漂亮的唇瓣动了,应昭直视着前窗外斑驳的街灯,多么不想听下去。 “你昨晚没吃饭吧……” “那今晚可要多吃一点。” 应昭甚至没有点一点头回应的力气,可心里,却是在虔诚地亲吻爱人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