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遥忆当年
皇帝行在因太多人踩踏而开出的小路上,以纸扇拨开生长得异常高大茂盛的杂草,心中难免怀疑那大娘在耍他玩。 这样一个荒凉的地儿,又是蚊子又是虫子,怕是磕坏脑袋的人才来弹琴吧。 这么想着的皇帝压根不晓得自己没向大娘提过,他要寻的是有人弹琴的清净之地。 怪只怪,两人对“清净之地”的概念有那么大偏差。 走着走着,便有细微的声音响在耳畔,越往前则越清晰。 好奇心驱使他更往前走,幸而杂草只长到他半个身子,叫他很快就看见了前方对峙着的两个人影。 一个披散着长发,面目狰狞的女人以及一个背对着他的人。 纵然没看见他的脸,但从服饰打扮和背影能肯定那是青华大帝。 皇帝用纸扇戳了戳下巴,犹豫着进或退。 那女人没等他思考完毕,就扑了过来,朝他掷出一颗光球。 不晓得是什么,也来不及闪躲,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光球消失在自己眼前,下意识地隔着衣襟摸怀里随身携带的宝物。 因有它的守护,不论遇到什么,他都能逢凶化吉,似乎这次也是如此。 被藏在衣襟最里边,并以最不完整的形态缩得比正常尺寸小了许多,能让它发挥多少功力,尚且不知。 此时,一串佛珠被抛了出来,缠上她的脖子。 女人痛苦地揪住佛珠,只觉得那些圆润的佛珠如若长了百万根刺,由四面八方扎进她的脖子,避无可避,说不出有多难受。 这千般苦楚尽扼杀在咽喉里,任凭她怎么张嘴都无法吐出一字半词。 “心月狐,天玄镜!”青华大帝扯着佛珠的一端,向还在发愣的人唤了声。 没多加踌躇,被唤作心月狐的皇帝自怀里取出铜镜照向那女人。 她的身影甫映在镜子上,就被吸进了里头,未及做出任何反应。 本用来勒住她的佛珠猛地垂下,还没着地就被青华大帝收起,而后那双墨瞳凝在心月狐身上。 没有任何显着的情绪,只是这样默默注视着,即使想猜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不明所以地回视青华大帝,意外发现平时不怎么细看的脸,竟如此俊朗。 但见他仪相清奇,神态端庄,挺直背脊迎风而立,望之凛然,非同凡夫俗子。 浑不觉自己看得太久的心月狐一脸呆相,青华大帝见他这模样,叹一声息,果然在那女魔的袭击下,不可能安好无恙。 “变成了个傻子……”青华大帝刚下这结论,心月狐便清醒过来。 眨了眨明星眼,了解他的意思后忿然作色:“说谁傻子呢?!” 青华大帝启唇欲语,却及时收住了嘴。 差点脱口而出“看来还不傻”这句话,要是说出了,心月狐的怒火怕会燃烧得更旺。 虽然他看似与平常无异,但青华大帝仍不能放心。 无视心月狐疑惑还有点凶恶的眼神,青华大帝上下左右前后审视完毕后,重新在他面前站定:“可有觉得哪儿不适?” “什么不适?”没听明白,心月狐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思忖,自己能有何不适? 青华大帝经几番思量,才道:“那女魔与凡人交合,诞下一个魔胎,可惜不幸早夭。” 于他来说,本是小事一桩,犯不着费心思消灭它,奈何它不知是否承受不了丧子之痛,竟去迫害凡人。 倒没危机他的性命,只不过是把他从一个成年男人变成了孩童而已。 “孩童?”听闻这句,心月狐就来了兴趣:“此话当真?” 素来有闻世人寻长生不老药,始终遍寻不着,怎知这女魔早已领略其中奥秘,不止让容颜不老,更能还你青春年华。 这么一个稀世珍宝,却被用以炼器收进天玄镜,也许有人会觉得惋惜,可对他来说不过如此罢了。 想必眼前的人也一样。 越强大的妖魔,炼了以后能使天玄镜的威力提升得越多,这其中的差异,不止一星半点。 与其仰赖别人,不如利用自己手中所有。 “看到屋内的人了吗?” 从敞开的门望过去,确实可以瞧见一个小孩坐在里边。 七、八岁的模样,脸庞白嫩稚气,双眸灵动明亮,小嘴儿泛着红润水光,着实清秀可爱。 看他动弹不得的样子,肯定是青华大帝为安全起见,定住了他全身。 这也难怪他的眼神,充满了警惕。 “就是他?” “正是。土地公恐它再害人,故而报于我知。” 欺神乃天界一大重罪,土地公怎敢触犯,而青华大帝亦非信口胡诌的轻浮之徒,因此由不得他不信这既定的事实了。 此处,衍生了一个问题。 “那么,他的亲朋好友呢?”这么大的人失踪,总不可能无人察觉。 这时候,青华大帝就想夸那女魔机灵了,挑上一个孤苦伶仃的独居汉。 “孑然一身,无所凭依。” “哦……”心月狐甩开折扇,在胸前摇了摇:“那你就负责恢复他原样,我先行一步。” 他旋踵迈开步伐,准备离去。 “慢着。”青华大帝这声叫唤,让他的靴子硬生生悬在了半空中。 虽然青华大帝的语调平稳如常,但心月狐有不好的预感。 稔知青华大帝有千百钟方法拽他回来,他强忍着逃跑的冲动,转身迎着笑脸摇着扇,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嗯?” “我只能暂时恢复。”无半点隐瞒的意思,青华大帝如实告诉他。 “这样……你闲着时恢复一下不就得了。” 对面那人眼射寒芒,不言不语。 世有诸多造业亡魂,困于苦厄与磨难中不得超生,需他度化前往长乐世界,亦有积德善者,功德圆满时需他引领登仙享尽极乐。 是故,他无太多精力和时辰时刻照看他。 他要是成年人,自然有生存能力与自保的本事,不需他们忧虑,偏偏他如今只是一个无知幼童,叫人怎么放下心来? 不怕他活不下去,只恐他被有心人拐了去,受尽折磨。 “你的意思是…?”青华大帝的心思,他约莫猜着几分。 不外乎是让自己收了他,或是让自己找他人领养他。 要是前者,他肯定不合适。不仅因为没有育儿经验,也嫌照顾孩子麻烦,那时他绝对直接交到儿时奶娘手里,从此对他不闻不问。 后者就更难办了,必须确保对方有能力养孩子,并待他如己出,绝不能因为有了亲生血脉就冷落他。 总括就一个字,难! 青华大帝勾唇,满面和熙纯良:“你说呢?” 他甚少笑,一笑不得了,温柔得总让人误以为沐浴在春风中,暖了整个心窝。 听了,心月狐摇摇头,尽显无奈之容,却也不忍拒绝,败在了他温和的笑颜里。 不多做他想,把那小家伙带回来后,心月狐果断地让奶娘接去,也不理他对陌生环境与人物的恐惧。 青华大帝消除了他和女魔间的记忆后,麻烦随着来了。 问到他爹娘身在何方,心月狐答不上来,对奶娘只道是捡来的,和之前给小家伙的答案无异。 小家伙畏生不会多问,而奶娘更不敢质疑他半句,如此倒乐得轻松,问都不问小家伙姓啥名谁,直接甩袖大跨步地离去,临行前千叮万嘱切不能让他人知晓,这是自己带回来的孩子。 不想一直带着别人的孩子,心月狐有事没事都会思索该怎么把孩子送走,连早朝时都心不在焉。 打算随意糊弄一句,就说:“周尚书,你怎么看?” 平素发言特别积极,非必要绝不缺席早朝,因此问他最为合适。 话音落下后,全场鸦雀无声,无人应答。 心月狐面露不悦,蹙眉扫视台下,才发现没有周尚书的身影。 未等他道出疑虑,李公公站出来给他解答:“回皇上,周尚书今日告假养病。” 这就稀奇了,除了病重,一般小病他都不请假的。 “什么病?”心月狐端着一张肃容,音调低沉平稳,无波无澜,不知情者误会他不过是随口一问。 即使如此,慑于他的威严,仍不敢不答,然而这病有些难以启齿,李公公为此踌躇好久该怎么说明。 “回皇上,周尚书成亲至今依然无子,便尝试各种药方以补身子,不知是用药过度抑或其他原因,他与娘子奋战一夜后次日卧床不起。” 原想说“娶个妾不就得了”,转念又想周尚书为人方正不苟,自律性强,一生定然只钟情一个伴侣。 “呵……”真是个傻子。 这么说来,似乎有什么与此有关的事被他忘记了。 绞尽了脑汁,到底记了起来。 生孩子这种事,始终有几分靠天意,勉强不得,而他又不愿纳妾,而今他能为他想到的解决方法,只剩一个了。 一次解决双方的麻烦,倒是两全其美呢。 纵然他在心里发笑,面上依旧波澜不起,沉着嗓音道:“替朕备好马车。” 下了早朝,心月狐刻不容缓地乘上朱轮华毂出发。 马蹄“哒哒哒”地踩在街道上,路过的行人为免被撞上而纷纷避让。 由于马车的装潢过于华丽,不仅镶金又带银,还精雕上古神兽,故而引得行人朝帷裳投来目光,只待大风一刮,瞧清车内朱门绣户。 可惜直到马车行达目的地,车帘都未掀起半分。 听闻大驾光临,周尚书一家早已候在府内迎接,独独周尚书本人因身体抱恙而卧病床上。 刚踏下马车,见到站满两排的人,再想到即将丢下以为会拖着一阵子的大包袱,而龙心大悦,但他没把情绪流露出来,冷着一张俊容,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进了周尚书的卧室。 关门前,严厉地叮嘱守卫,不准任何人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进入房间。 回过身后就见周尚书不管自己病弱的身子,撑起上半身就要下床。 心月狐赶紧挥挥手阻止他起身:“免了免了。” “皇上前来,臣有失远迎,实在惭愧。”即使觉得有气无力的,仍强撑着把话说完。 “别废话,快躺好。”担心他因过于勉强,以至于自己的目的还没达成就先倒下,心月狐厉声下令。 周尚书吓得闭紧嘴,睁大眼睛看着眼前那位纡尊降贵,前来探病的天子。 “爱卿身子好些了吗?” “回皇上,是比先前好了一些。”唯恐欺君,又不好太直白,只能这样委婉地表达了。 “哦,如此…需要宫中御医给你看看吗?” 这是形式上的一问,不表示他真的愿意让御医给皇室以外的人治病,毕竟君臣之间需有别。 这周尚书不晓得他的心思,满心欣喜全写在脸上。 “皇上若是……” 搬了椅子坐在床侧的心月狐双手环胸,面色不善地俯视那不懂得收敛情绪的人。 他凶狠的眼神,令周尚书着实吃了一惊,断掉自己的话头。 “臣这小病,还无需劳动太医。” 并非畏惧心月狐,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立誓用心侍奉,效忠一生的对象。 每次这么一提,都有人道他愚昧。 举世皆知当今圣上残暴蛮横,嗜血成性,灭了前朝皇帝满门,还不肯放过老弱妇孺。 此乃残忍之最,却不知那残忍仅用在手刃敌人时,更不晓得他有多好。 犹记当年,何处瘟疫横行。 原先只有寥寥几人,而后一个传一个,演变成满城尽是病患。 官府不得不封锁城镇,许进不许出,百姓痛苦不堪,却无处可诉,唯有在城内空等,或生或死都好,只求早日解脱。 这皇帝不知寻了什么办法,竟托得天上仙下凡救助。 据幸存者说,那些仙子啊,琼姿玉砌成,嫩肤脂凝成;纤腰款款摆,莲花娉娉生,容貌体态多好自是不用多言。 她们足踏白云舞水袖,捻指撒下花雨在人间。 花落时流溢清芳飘十里,所过之处百病消除,人们顿觉通身说不出地舒畅,亟不可待地跪下叩谢天仙恩泽。 当芳影杳绝,仍留有余香,久久不散。 至此以后,这桩奇事成了脍炙人口的千古美谈。 此为其一,说到这皇帝,就不得不提战乱爆发时。 曾有几次战况传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日夜兼程赶到营地,未敢懈怠一时半刻。 为提升士气,更冲在前阵,不畏盲眼刀剑,或袭身风雨。 一声“杀”字吼出口,比谁都响亮,碎裂了山石,穿破云霄,使天地为之撼动。 许是因为无惧生死,害他总担忧,哪天青山埋骨地,是他葬身魂归处。 还有种种事迹,记不清,道不尽。 心月狐一定不知道自己在周尚书心里被美化成什么样,若是知晓,必会狂笑不止,嘲他既痴且傻。 “皇上的好意,臣心领了,臣这小病无需劳动太医。”昧着真心把话说完的他,其实希望透过御医高明的医术,查出他与娘子不孕的缘由。 “哦,这样么。”晓得他内心的挣扎,心月狐仅仅淡然一笑。 不欲再继续,俩人静默了一会,周尚书便转移话题:“敢问皇上此次前来可有什么要事?” “也就来点醒你,药不能胡吃。” “臣何尝不是那么想,只是啊……”到了后面,声音变得飘渺,轻得几乎听不清。 只是什么,他没说,独独留下一声无奈的唏嘘。 便是知道这药吃多有害,也不忍她吃苦,所以他才默默地承受,只盼那双秋水明眸里,不再有送走他人的孩子时的恋恋不舍。 果真傻。 不用他说,心月狐也猜得到他想表达什么。 不外乎一个“爱”字。 “既然知道了,何不尝试其他法子?” “皇上指的,可是纳妾?” “生育之事也凭天意,朕晓得你不愿纳妾,但你就没想过收养别的孩子么?” 周尚书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他娘子难道也是吗? 饱读诗书,能将诗文信手拈来,又持家有道,善理府上大大小小重务与琐事,当是个千伶百俐的女子。 犯这种糊涂事,要不是因为当局者迷,就是周尚书偷偷干的。 现在病倒瞒不住了,才和盘托出。 思来想去,心月狐倒比较相信后者,毕竟他傻。 “都是爹生娘养的,臣怎么舍得拆散他们。” “朕前些日子捡了个孩子,孤苦无依,长得甚为清秀可人,生性乖巧懂事,从不任性胡闹。” 自那天交给奶娘后,不曾见他一面,后半段是真是假,他当然不知,不过从他一路安静地跟到皇宫的模样来看,说不定有几分真。 “皇上的意思……”周尚书双眸发亮,内心悄悄燃起一线希望。 “朕忙于政事,实在无暇照顾他,还不如替他寻个有缘人家。” “臣……回皇上,臣愿意收养他。”等不及就道出内心话,毫不掩饰喜悦之情。 心月狐笑了笑:“事实上,朕十分欢喜他,然而朕无法全心全意去疼爱他。倘若你承诺日后善待他,未尝不可把他托付给你。” “皇上只管放心,臣一定不负所望!” 他这么一说后,心月狐心里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