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残歌悠悠 第三十七章
叶南歌死缠烂打地要留在我这过夜,饶是我拿出叶碎寒、斩尘和花月出一干人等来吓唬他,他仍不为所动,坚定地与我抢着被子。我拗不过这堪比牛皮糖的劲,用被子糊了他一脸,背对着叶南歌贴墙而眠。 夜深人静,偶鸣蝉意。 我睡得出了一身虚汗,神思忽近忽远中,好似有人拿了块湿巾为我擦身。我倍感惬意地呓语了几句,尾音没在那人舒适而又干燥的怀抱里。 等到第二日花月出破门而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与叶南歌相拥了一夜。他的脸近在咫尺,还留有酣睡的酡红,半睁开的眼迷蒙而澄澈。他迷瞪地盯着我,我迷瞪地望向花月出那张笑得忒假的脸。 求生欲大作,我刚作势要把叶南歌蹬下床,那厢花月出就慢悠悠地来了句:“南歌小侄。” 叶南歌猝然起身站定,合着眼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月出叔叔,我已经醒了,这就练武去。”语罢,也不管自己只身着亵衣就往屋外冲,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我目瞪口呆,战战兢兢地接过花月出手中的银盘,在他充满爱意的眼神中,端着海碗大口灌粥,喝完还奉承他:“花月出,你手艺越来越好了!” 花月出的几碟小菜还未放下来,冷不丁地听见我的夸奖,连假笑都褪了几分:“那是我和你的份。” “……” “这是什么?”花月出往我嘴里塞了块鸭脖,指着把鸟头卡在笼子缝里的紫翎问道。 “一只傻鸟。”我口齿不清地回答道。 “哦。”花月出点点头,“原来是叶南歌把他亲戚送你了。” “……” 花月出面色如常,似乎并不知道昨日有两个坐忘守在这里血溅三尺。 我魂不守舍地把满盘的鸭脖和小菜都卷入腹中,撑着肚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饭足之际却转头瞧见花月出举着双筷子停在半空中,瓷碟里已是风卷残云过片甲不留痕。他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也是我和你的份。” “哈哈哈哈哈哈……” 后头几日我过得十分安生,不论叶南歌还是叶碎寒都没来扰我清净,就连花月出也只吩咐坐忘守按时把饭菜放在门口。 我一个人终日无事,瘫如咸鱼,动如泼鼠,时而发呆,时而癫狂…… 这日子,别提有多安逸了。 傍晚,我提着笼子到院子里给紫翎透透气。这傻鸟长得很快,正雄赳赳气昂昂地冲我叫唤。我掏掏耳朵,把笼子门拉了开来:“诶哟,凶我呐?等你毛长齐了再说吧。” 它跳到我肩上,铅灰色的小嘴不痛不痒地啄我。 我把它揪在手里,面孔一板,教训道:“怎么还啄我呢?那敢情我每顿饭里的rou都给你吃还不够对你好啊?你瞧瞧把你吃成什么样了!再过段时日,怕是要变成猪了!” “咯咕!咯咕!” 紫翎踢着小跗跖,妄图脱离我的魔爪。我也就顺势而为地将它放在石桌上,抄起棒子舞了套打狗棒法,最后一招落水打狗收招之际,我冲那只傻鸟大喝:“天隼击!” 紫翎倏然目光凌厉,扑腾着翅膀东倒西歪地飞起来,向着我指着的院落大门一个劲地冲去,稚嫩的嗓音发出软乎的长啸,整只鸟砸在了斩尘的脸上。 对,整只鸟砸在了斩尘的脸上。 我来不及想什么,就扔下打狗棒扑进斩尘怀里。斩尘拎着紫翎的小翅膀,问了个同花月出一样的问题:“这是什么?” 我勾着他的脖子,踮脚吻上那抹寡淡的唇,气息不稳地回答:“隼,名字叫紫翎。” 斩尘松手,紫翎炸着一身绒毛飞回了笼子,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高悬的心放了下来。斩尘的手在我身上游走着,我垂着头压抑动情的呻吟。岂料他揩了几把油,便把我推到在地上,一双绝色眼眸睥睨地俯视我:“药性解了还浪成这样。” 难道不是你们把我变成这样的吗? 我暗自咒骂,脸面上还是一派乖顺:“斩尘大人……” 他扔了条云幕遮给我:“带上,随我去个地方。” 我摘下云幕遮便是满目的残垣断壁,凄凉的寒烟随着虚风离开倒塌的瓦砾,恢宏的雕饰不难看出这里曾经的光彩与华丽,但如今只剩下不堪入目的乱石废墟,荒芜的杂草遍野。我踩在石阶上,阶梯往下延伸万千台阶,通往未知的空白。 我收回脑袋,斩尘和花月出站在不远处。我问道:“这是哪儿?” “平生教旧地。”他望着塌陷的殿宇,声音隔得很远很远,“你脚下的地里埋着祭坛。” “这样真的好吗?”花月出继而问道。 我犹疑了半晌,才发现他这是在问斩尘。斩尘却没有回答,反而望向我:“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 “我不知道。” “带你来看场好戏。” 身后传来紊乱的脚步声,一个人、两个人……我的心狂跳起来,不知为何竟没有回头探个究竟的胆量。 “回头!” 斩尘命令道。 我慢吞吞地转身,手脚僵硬。 他向我走来。 也不知独自走了多久,以致于那双含情的丹凤眼如一汪死水,隽逸的面容沾上破败的尘埃。他嘴唇微抿,空茫得失了色彩,眉骨憔悴得令携藏的三千桃枝都折成残红…… 他与我梦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相去甚远。 他蹒跚而来,步履发颤得像个活死人。 “决明、决明……” 尹陆英跟在后面,眼尾的细纹隐约可见。他紧随着决明的步伐,苦苦哀求。 人不如故。 好似万把碎刀同时绞割我的喉咙,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惊起逃窜至花月出身后,揪着他的衣衫,将自己藏于他宽厚的肩背后。 花月出的一息之叹间,斩尘便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出来,道: “你不是一直想念丐帮吗?不是忘不了师兄弟吗?” “现在他们来了,我允许你去见他们。” “我满足你。” 我抖不成声道:“我不想……斩尘,我不想见他们!” 不能被看见—— 这具腐烂、肮脏且龌龊的身体。 斩尘推了我一把,我不得不踉跄向前。 眼前一暗,决明仅离我咫尺之隔,我当即捂住脸:“别看我,求求你别看我……” “狡童!”心神纷乱中,尹陆英艰涩的残喘入耳,“放过决明吧……我尹陆英作的恶,理应我来承担。师兄求求你放过决明……” 尹陆英同那时一样,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空中只有凄婉的风嚎。 决明站定不动。他开口,吐词含糊不清,好似数十年都未曾开口,语调仍呈少时的轻快,仿佛在君山总舵练完武后的悠闲傍晚,天边染着红霞,美得惊人—— “狡童,我找到你了。” 我愣住。 剑音呼而破空,奏响俱寂的万籁。 一柄长剑突现在我眼前,鲜血顺着剑刃汩汩而流,在单调的废石堆留下刺眼的鲜红。 不知是谁在悲切地咆哮,怒撼山野。 决明吐着血,不明所以地按住自己被贯穿的左胸。忽而他释然了,暗淡的双眸蓦地生了几分神采。那一刻他宛如涅盘,重获新生。他灿烂地笑着,温柔地喊我: “童童。” 我以前嫌他聒噪扰人,但十年时光,竟让这声呼唤变得如此悦耳动听。 可他倒在地上,自此了无生息。 斩尘收剑,看向我的眼神毫无起伏。他垂眸,像看一件死物般打量着决明的尸体,道:“平生楼的东西,永远是平生楼的。” 我发起疯来,不顾一切,乱无章法地出掌攻击他。 斩尘简之如走地接过我的掌,反手劈上我的后颈。 我不甘地跌入他的怀中,眼睛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