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了不起的meim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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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莱曼瞅了眼武藤手里头提着的布包,摸了摸有点饿的肚子,倒的确是来了些兴致。德国医生便用英语问了句:“你弄来了什么好东西?” 一听那只山鸡再度被提起,王良明就条件反射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方才因为怕担不起舒莱曼送meimei回家这份人情的尴尬,也登时转化为了满满的膈应。 但他同样搞不懂,不知武藤是动了什么心思,回答舒莱曼的时候,讲得竟又是自己完全听不懂的德语。 不过王良明也庆幸,觉得这倒挺好,反正他俩讲的肯定就是那档子糟践事,自己亦乐得耳不闻心不烦。 过了片刻,舒莱曼点点头,向来严肃古板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久违的微笑。但他从怀里头掏出表,看了眼后,就又再次绷起了面容,回绝了武藤的邀请。 他说:“很可惜,时间不太够。镇长晚上要我去大楼里一趟,不知道是不是又要开那恼人的会。然后,我晚上还需要到张四婶家里头,帮忙给她看看摔残的腰。上帝啊,她这够可以的,都不晓得到底是摔的,还是被人给打了一顿,在床上躺了得有大半年。可我和王大夫每次一问她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她都只会不停地推脱,搪塞我们。” 说到这儿,舒莱曼就转过脸,问了王良明一句:“你知道张四婶她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搞出来的吗?” 王良明摇了摇头。他想,虽然自己对这个问题一直颇有些猜测,但毕竟听到的都是些传言,拿捏不准,真假难辨,便决定暂时还是不以讹传讹,增加更多不必要的误会。 舒莱曼瞧了眼武藤手里提着的山鸡,琢磨了一下,觉得若是就这么错过了一顿难得的美味,似乎也挺不值。于是,他又跟武藤说道:“你们这里要是有饭盒的话,做好了给我简单装一点,我带走。尽快弄吧。” “没问题。”武藤爽快地打了个响指,利落地答应了。男人转身告诉王良明:“良明,你去咱们的房间。我有一个饭盒放在衣柜最下层了,可能在我的背包里面。你把那个给我拿来吧。” 接着,男人也不耽误功夫,拿着手里的东西,转身就大踏步往侧屋的厨房里头走去。“我先抓紧时间把火给热上,且得忙乎它一阵。现在我看啊,”武藤抬起胳膊,用手表对了一下时间,问起舒莱曼:“等一个小时左右,可以吗?教授?” “差不多。”德国医生点点头。 这倒的确是有点出乎王良明的意料。毕竟,若要按以往,武藤口中刻板的‘德国佬’即使饭都不吃,只要跟必须亲自上门诊疗的病人约好了时间,基本都会要保证准点到达,说走就走,绝无二话。而如今,守时如守命一样的舒莱曼居然破天荒想留下等,的确是番别致的‘真’西洋景。 于是,他便遵照着武藤的嘱咐,去了里屋,从先前男人带过来的那个大背包中翻找出了一个铁皮饭盒。 可王良明刚瞧了一眼,顿时就感到头皮一阵发炸。他见那灰白色铁皮盒子的盖子正中央,刺眼地刻着一个御菊图样,像是在气焰嚣张地炫耀,生怕外人不知道它是日军部队的财产一般。 但他懂,这的确也怪不了武藤。他们部队配发的东西,设计成什么样,也不是男人能定的了的事儿。 不过他又想,话说回来,武藤到这儿过了这么些日子。现在自己和男人相处时,最初识那几天因为男人是日军的身份问题,所产生的生分与隔阂,貌似已淡了许多。 虽然尴尬和别扭是家常便饭,而且好像还有愈加严重化的倾向。可归根到底,王良明清楚,那些焦躁的情绪,本质上只能归咎于两人之间的距离感越拉越近。估计是因为躺在武藤身边睡觉习惯了,好些时候,若是王良明半夜里突然醒了,发现男人出去解手而落下自己一个人在床上,还会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很不踏实。 这是依赖上武藤的表现吗?王良明并不清楚。但有一点他明白,现在武藤留给自己印象里‘日军飞行员’这一比较敏感的身份,似乎不再占据主要地位。许多时候,他甚至会全然忘却男人是开着日本战机从天上掉下来,再被自己给‘捡’回家的事实。某种程度上,几乎都快把这日本兵当成了从小到大一块儿的亲哥。 而若不是白天在野外打了那么一枪,以及此时看见了饭盒上那个日军部队的标志,他还真没想起来要刻意‘记住’武藤是个鬼子兵。 他感慨,说到底,如果没有这该死的战争,什么中国兵日本兵,什么中国人日本人,或者再扯远一点,什么国民党共产党的。归根到底,大家都是人,都能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政治,真的就是如此扯淡的一回事。 想到这里,王良明摇了摇头,端起饭盒,转身就要出去。 不料,一开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起坐在门厅桌子前的舒莱曼和王婉宁。两人正在那个素描本上,用铅笔画来画去。这不由让王良明皱了下眉,只得把那烙上了明显标识的饭盒藏到身后,偷偷摸摸地从侧面穿了出去。 从meimei那里路过的时候,王良明下意识瞟了眼她的画册。他本打算是看看她又折腾出来些什么不三不四的鬼花样,一如往常一般。 可不料,王良明发现,相较之前那种在自己这样业余看客眼中都只能勉强称得上将将及格的作品,经历短短三个多月的功夫,倒真是进步得挺明显。 归根结底,王婉宁取得的这一点小成就,还必须得算作是武藤的功劳。王良明心想,自从男人正式进驻自己家里,meimei隔三差五就会拉着他到她那铺在桌上的画纸前,亦或是在大白天,拿着她刚刚捣鼓完的大作,屁颠屁颠地跑到他俩房间内‘求指导’。 最开始,王良明并没把这太当回事,只当她是继续着原先那种小打小闹,因为日子过得太乏味,想找点乐子罢了。他倒的确不曾想,如今,那些画还真挺有板有眼。他估计,当初武藤随口说的一句要把她送进美术学校,可能还真被她当了真,不断朝这个方向努力着。 王良明陷入了沉思。 他边走边想,虽说在原来在北平的时候,meimei就一直憧憬着将来有一天,能够有资格步入艺术类学府。但他懂,以后她如若真的要上那种学校,首先必须得等这打了不知多少年的仗彻底打完。其次,母亲究竟同不同意meimei这样的选择,也是一个很大的未知数。毕竟母亲是一位思想观念上很守旧的女人。 待进了厨房,王良明看见武藤早就已经开火煮上了米饭,同时又打开了一个油纸包。男人用筷子夹出来了五根香肠,放到了另一侧灶台上的油锅中,准备煎炸。 这应该都是他早上带给自己吃的那些,王良明心想。他暗暗称奇,觉得男人在这些方面还真是有个三两下,让家里头的生活质量直接提升了个档次。 “良明,找到我那个饭盒了吧?”武藤听见了他走进厨房时的脚步声,便把手头正切着的菜放到了一旁,转过身,冲他伸去了一只腾出来的手。 “就是这个了,对吧?”王良明问道,同时打开了饭盒并递给了他。武藤笑着点了点头,把铁盒子接了过去,放在灶台上。然后,他再把煮饭的锅端了下来。 “来。”男人招呼着王良明,同时把一个木勺插进了腾着热气的白米里,讲道:“你掌握一下量,把我饭盒里的一半,放满就好,别太多。” 说完,武藤又回过身,拿锅铲把已经煎炸得有点焦黄的香肠翻动了几下,接着再打了两个鸡蛋,放下去。 “你……”王良明睨见不远处地上的竹筐里盛着一些青菜,又瞟了眼锅里头油腻的rou蛋组合,问他说:“不做点蔬菜,放在里面吗?全荤的啊?” “嘿嘿,不要着急嘛,良明。”男人笑了笑,讲道:“办事要一样一样来。等我先把现在这些忙完,然后再弄下面的。” “这理儿我当然懂,我要不是看舒莱曼先生快没时间了,也不会特地要催你了。”王良明撇了撇嘴,同时又指了一下另一侧台面上包裹着的山鸡,嘟囔了句:“还有那个……山鸡,你不给他先…炖汤了吗?” “啊呀,”武藤恍然大悟般地拍了下脑门后,手按住了王良明的肩,赞许地看着他,讲:“你说的还真对。我是应该同时做上,拔毛这些,也得且要一阵。”说完,男人便利落地弯下腰,拽过来了那筐蔬菜与一个小板凳,放在了离自己脚边不远处。 “不过嘛,既然是你主动提出来的,那么择菜这事,就劳烦你来帮我干呗。”武藤咧嘴一乐,冲依然懵逼中的王良明挤了挤眼睛,就转过身端起了锅,把香喷喷的烤肠和蛋一股脑全倒在了铁盒中米饭的旁边,再拿筷子给顺整齐了。 接着,他舀了一大勺滚开的水,倒入了一个矮木桶里面。然后,男人将包裹解开,提着山鸡的爪子,直接浸入了盛满热水的桶中,来回涮了两三遍。 “嘶。”望见山鸡那身原本蓬松的美丽羽毛,沾了水后,一瞬间便皱巴巴地搭到了两侧,王良明不自觉地倒吁了口凉气。 他是没想到,如此轻微的一声,居然惊动了隔了有些距离的武藤。男人连忙停下手上正做着的活,抬起脸,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水溅到你了吗?” “啊!没有没有。”王良明连连摆手,摇着头,慌乱地搪塞武藤的疑惑:“我……刚才好像硌到什么地方了,没什么大事。嗯……” 尽管他心里很清楚,明明是方才看到已经变为食物的‘那坨rou’时受到了刺激,自己才会做出这般反应。但是,他实在不想让男人觉得自己太过矫情,是个拖后腿的人,便依然努力佯装无事。 他当然不会知道,自己脑子里所想的,脸上的表情其实很难真正掩藏,更早被男人尽收眼底。 武藤顿了顿,嘴上倒没讲什么,不过对先前自己猜测的那种情况,心里面多了几分肯定。片刻过后,男人把冒着热气的山鸡从水中提出,搁到案板上。 “你那里,把菜全部择完了?”武藤背对着正坐在小板凳上的王良明,问道,同时双手开始飞快地拔起了那鸟的羽毛。 “嗯,都弄完了。”王良明回答武藤。他把最后一根黄瓜搁水盆里涮了一下之后,便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端着一大筐蔬菜要到武藤身旁去,等候‘进一步的指示’。但他没想到,男人却来到了自己跟前,直接把自己给拦住了。 “怎么了又?”王良明被唬了一跳,同时也有些懵,没闹明白武藤到底想做什么。他问男人:“你……现在不切下菜……然后待会儿下锅炒吗?” “哈,反正你不是……嗯,” 武藤把手中攥成一把的羽毛放到一边,稍稍掸了掸手,挠着后脑勺,继续跟王良明讲:“我这些天,做了这么多次,我想你应该也都学了不少吧?所以,” 说到这儿,男人取来两把刀,将其中一把给王良明放到了切菜的砧板上,接着说道:“你也来切一个试试,正好给你哥腾点儿时间,好让我来把这山鸡给收拾完。” “哦,好吧。”王良明木然地答应了男人,规规矩矩地来到了砧板前,按武藤所言忙了起来。 然而,方才转身的那一瞬,他视线不经意越过男人的臂膀,还是看到了那被拔光了羽毛的动物。那东西全身泛着令人发憷的粉红色,刺眼地躺在那里,不由让他浑身都觉得一阵冷。 但有一点比较好在于,因为一些饭菜早就已经搁灶台上热了许久,此时狭小的厨房里香气醇醇,冲淡了些许生rou腥臊的味道,也总算是给了王良明脆弱的神经一个莫大的安慰。 切菜本身倒并不能算是件技术活,加之平时看武藤cao作得多了,相较起原先的生涩,王良明对这个已经渐渐开始上手了许多。没用多久,竹筐里面整棵整棵的蔬菜就已经变成了一片片,工工整整地摆放在一个盘子上。 待捣鼓得差不离后,王良明听见‘咔、咔’沉闷的几声,从武藤那边传了过来。都不用去看,他就明白,那是金属刀片在错开山鸡连结的骨rou。他庆幸好在男人身板宽,正好挡上了台面上的景象。否则,王良明以为,自己恐怕真会被恶心到连晚饭都吃不下去。 武藤的耳朵好使得很,凭声音就觉察到王良明已经替自己切好了所有需要做的菜。不过,他盯着砧板上的rou,认为自己若是要把这些彻底收拾完,恐怕还得需要阵功夫。 于是,男人思索了片刻过后,转过脸,看了眼那些蔬菜,点了点头,夸赞道:“挺好的啊,你进步得还挺快。” “呃……然后,”王良明犹犹豫豫地问武藤:“你……还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他当然知道,接下来男人定是要准备炖鸡汤,可能还得要自己帮着给搭上一两把下手。而一想到即将就要触碰到那堆生rou,王良明的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般地闹腾开了,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可他又明白,若是什么都不说,不问,男人已经忙活了一天,到头来再看到没帮上什么的自己居然先当了个甩手掌柜,恐怕会极为不合适。 他懂,就算再不情不愿,归根结底,那都是不过自己的心理作用在作祟。而配合武藤干完家务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则是一种道义要求。 况且,自己难道要在一个日本人面前显得中国人很懒惰不成? 但不料,武藤却摆了摆手,直接就让他闪人:“剩下的我干就行了……嗯,”男人弯着腰,伏在砧板旁,仔细把山鸡rou片成薄片,一边继续跟他讲:“厨房里头也挺热……嗯,要不,你先到外头去陪陪教授和小妹他们吧。” “啊?……好,吧。”王良明十分吃惊,完全没搞明白武藤到底有怎样的盘算。因为按照以往的‘老规矩’,凡是男人下厨,不论自己愿不愿意,都会被他‘要求’在旁边待着,美其名曰‘观摩学习’。哪怕是在武藤的手完全好了以后,仍旧不会放过自己。可今儿却也不知咋,这家伙竟然‘良心发现’,让自个儿能歇着了。 虽然感到奇怪,但考虑到能不再去面对令自己发憷的景象,王良明当然是一百二十个乐意,自是没再多问些什么。 于是,他快步走了出去,因而也没有觉察到武藤在他经过的时候,先是把盛了生rou的盆给推开到了一旁,之后又一直在盯着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回到了前厅,王良明见舒莱曼和meimei仍在捯饬手头的‘画作’,一板一眼的用铅笔在本子上勾勒着线条,时不时还会拿橡皮涂抹掉不满意的地方。他想,这若是到外面,被不认识他们的人碰上了,可能还真会错以为成美术学院的老师和学生。 “您是说,我今天在您那里画的这幅画,”王良明走向他们那里时,见王婉宁正指着本子,用中文虚心向舒莱曼求教说:“透视的基本功已经做得不错了,但是整体上还是缺乏立体感和鲜活感,显得不是特别真实?” “嗯……是呀,”舒莱曼结结巴巴地用生涩的中文回答她说:“我,觉得…你,呃,比如说像…这个地…方,唔,我觉得,…其实…啊,怎么说呢?” 尽管德国医生学中国话学得十分努力,日常对话勉勉强强可以应付下,但若要他解释些很专业的东西,则太过勉为其难。 眼瞅着舒莱曼想不出合适的中文词汇,急得额头上都快要憋出汗来,王良明实在是看不下去。他快步走到二人身旁,借着给舒莱曼端上一杯水的契机,插上了话:“meimei,你跟舒莱曼先生要讲英语,他的中文没有我们那么熟练的。” “诶呦,我知道我知道。”王婉宁睨了眼自己的哥哥,澄清道:“我白天在镇子上都是讲英语的,还帮着先生一起给病人看病呢。可不光是就做了个传话的而已。” “你?”王良明感到不可思议,下巴都差点掉到地上。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还能给病人看病呢?姑奶奶,咱快算了吧啊。” “你别不信。”王婉宁说着,冲哥哥一扬脑袋,无比自豪地炫耀起来:“我今天在舒莱曼先生那里帮了个大忙。你以为,我是跑去蹭吃蹭喝的?” “哦。”王良明撇撇嘴,觉得太过魔幻,很无奈,就顺着她的意思来了句:“你都帮上舒莱曼先生什么忙了啊?” “嘿嘿。”meimei莞尔一笑,转向了正拿铅笔帮自己修改画稿线条的德国医生,拽过他的胳膊,颇为讨好地问他:“先生,您给我哥讲讲,我今天是不是给您帮了不少忙呀?是不是,是不是呀?”说着说着,年纪尚轻的她,语气间还多出一两分亲昵的意味。 真是小孩子啊!怎么这么不识好歹!王良明很头疼,尤其是听到她又在用中文问舒莱曼事情,可能导致德国人还得在语言问题上纠结半天后,便赶忙低声制止她:“王婉宁,严肃点,别把玩笑开过头了。” “哈,你meimei说的是真的。”舒莱曼主动替王婉宁做了证,同时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取来了条湿毛巾,将掌根沾染的铅灰擦干净。 “今天也是挺凑巧。“他点了点头,继续讲道:“要说以往,咱们这里的女人生孩子,都是委托王大娘帮着找位会接生的老婆婆,要不就是到县城里的卫生所去。谁能想到,居然还会有因为羊水破了,但孩子生不下来,所以跑到我这儿来的,让我给帮着弄。” “所以说……”王良明被惊着了,不可思议地看了meimei一眼,又转向舒莱曼,追问道:“她…帮着您,给…产妇做了手术?” “嗯嗯。差不多吧。”舒莱曼扯了扯嘴角,脸上掠过一抹微笑,再一次打破了他一贯一本正经的严肃风范:“有一点挺好。她倒是不怕看见给病人手术。今天,不光是帮我整理器具,还跑去叫来了好多个接生婆,省了我不少时间呢。” “哦。这样啊。嗯嗯。”王良明回应了他,暗地里却有了点小九九:才这么点小事,自己平时做得比这要多了去了,也没四处吹嘘,或是觉得多么不得了。她倒好,有了点所谓的‘小成就’就张扬到不行,还一定要扯着舒莱曼作证,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得。 而这样对累死累活的自己来讲,也忒不公平了吧? 想到这儿,王良明竟不免有些嫉妒,于是紧接着又对舒莱曼补充了句:“没事,叫她多干点,应该的。”说完他便瞥了meimei一眼,想趁此给她‘嚣张’的气焰泼盆冷水。 不过,王婉宁却并没有理会,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绘画本上德国医生方才做的修改,研究来研究去,俨然一个画家的架势。 “嗯。其实呢,”舒莱曼喝了口水,继续讲道:“我原来就考虑过,要不要让你meimei过来一块儿帮我处理诊所里的事。一来就咱们仨人,有时候患者一多了,的确忙不太过来……” “您现在不还多了个……”猛然绷紧的神经,让‘日本人’这个词被王良明硬生生吞进了喉咙里。他赶忙换了个词眼,以避免被meimei查出端倪:“咱们现在不是还有个他吗?” 王良明伸手指了下厨房里做菜的武藤,说道:“三个人,也差不多了……啊,或者咱们在镇子上再找些别的人当帮手,也好啊?比如说像张老伯……” 他话没讲完,便被德国医生摆手打断了。舒莱曼看着再一次拿起铅笔,重新在新一页纸上图画起来的王婉宁,跟他讲:“我觉得让王婉宁来就挺好的。毕竟她是你meimei,你来指导她,她应该更容易理解和接受,上手也就更快了。” 呵呵,真的自己教她,她就能学得更快了?王良明嘴上不说,心里对此是深表怀疑。他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王婉宁和自己性格上倒是有诸多相似之处,都挺逆来顺受。无论是过去在北平,还是现在住这里,街坊邻居们对他们两人最多的评价,就是‘听话,懂事,随和’。 当然,做给外人看的,永远都是表象。至于关起门来,自家人是怎么个德行,王良明心中亦是有数的。否则,他便不会对舒莱曼的话有所怀疑。 但至于武藤住进了自己家里面后,家里人之间,尤其是母亲多多少少收敛了些暴躁的脾气,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另外,”舒莱曼踱步到了王婉宁的身后,指着她手里的画本,回过头,低声继续补充了一条:“我个人认为呐,你meimei现在已经初步具备了些绘画功底。如果能好好培养,训练一下的话,将来应该能有些作为。” “所以,”王良明见德国医生的话语颇有些认真,便问他:“您是打算,亲自辅导我meimei,教她学美术? “对。”舒莱曼用力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定要把自己所会的一切都传授给她一般。这不由让王良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担心,生怕这再多欠了份人情。而且,外面这么乱,他感觉母亲应该不会同意meimei随意出门。 “唉,其实您不用特意帮她怎么着的。”他对舒莱曼打起客套来:“她现在每天也就闲着没事做,画画这些,算是打磨时间消遣一下。真要是按专业的来训练,恐怕她并不能做出些什么的。” “你不要这样想。”舒莱曼再一次摆手打断了他,讲道:“美术,只要是有天分的人,都不能浪费掉天分,应该有机会得到成系统的培训。” 说到这儿,德国医生叹息了一声,十分感慨:“早前就说过,我最初的梦想就是做一名画师,而不是医生,更不会是什么该死的军事顾问。” 将近傍晚,夕阳的余晖从窗外落入了屋里,给简陋的地板和家具镶上了一抹暖暖的金黄。王良明闻着厨房那里传来阵阵浓郁的醇香,想必是武藤已将饭食打点得差不离。meimei依然在纸上认真地画着,涂改着。而舒莱曼坐在旁边,静静地观摩。谁都没有多说什么。 整间屋子内,洋溢着很平凡,很宁静,很祥和的氛围,让王良明瞬时有了种回到从前在北平日子的错觉。一家人,亦或再添上几个邻居,暮色时分,相聚在温暖的房间内,聊天,用膳,读报,打麻将。 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必害怕,无忧无虑,怡然自得。 “唉,所以嘛,”半晌,舒莱曼率先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像是在对王良明和他meimei说,又像是在宽慰自己一样:“有朝一日,若是因为我的辅导,能让她从此成为一个知名的大画家,也算是了了我年轻时的一个心愿。我做不到的,就让她来帮我实现吧。” “您是说,画家啊。”王良明重述了一遍,自觉这种追求实在太过离谱。但他见舒莱曼似乎对此真上了心,仔细起来了,也就只好顺水推舟,照着德国医生的意思给出了个自己的分析: “这…如果真要踏踏实实学的话,将来是不是也得到学校,仔细学个两三年,四五年的,才能行啊?可是现在这种局面,哪里又有学校可以……” “战争会有结束的一天的。”舒莱曼着重强调了一句。他抬起眼,眺望着窗外沉沉暮色下的远山,以及散落其间的民居。片刻过后,他回过了神,继续讲道:“她现在反正也没什么事。正好嘛,我教教她,也算不白白荒废了时间。” “等以后都安定下来了,”德国医生一边说,一边拿起铅笔在王婉宁的图纸上又添了几笔线条:“我呢,正好在维也纳有几位认识的老朋友,是艺术学院的。在德国也认识一些。要是她乐意的话,我可以把她推荐给他们。” “哎,舒莱曼先生,您这真是……真是…我们都不太好意思了……,”王良明被舒莱曼如此主动热情的邀请给吓怕了,只得堆起一脸笑,委婉地说:“其实,唉,我们不过就是……” 舒莱曼却并不打算听王良明的想法,而是拍了下王婉宁,用生涩的中文断断续续地问道:“你…想不想,将来,到奥,地,利……或者德国,学素描和油画?” 一听见这话,王婉宁瞬间抬起了头,满眼放光地望着德国医生,惊喜地说:“什么?真的吗?您愿意带我去国外进修?!” 舒莱曼微笑着点了点头。 “愿意!我当然愿意!”王婉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一切,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兴奋得差点没跳起来,因此不可能注意到自己哥哥无奈又无助的神色。 舒莱曼顿了顿,跟她讲:“另外……你要是,也愿意,的话,……以后你、也到、我的诊所……里面来帮,忙吧。我…会,按月,给你,结、算、工、资的,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当然愿意!”王婉宁连连点头,打算接受舒莱曼的邀请。但很快,一丝愁绪浮上了她的面庞。她告诉德国医生:“可是光我愿意还不够。要是母亲大人不同意,我也是出不来的。” “啊,这个……没事,”舒莱曼安抚她道:“你先…跟她,谈谈,她要是…不同意,你告诉我,我来跟…她讲,别担心。”说罢,他又招呼了王良明一句:“你回头也多跟你母亲聊聊这件事,可以吧?” “嗯…行。”王良明没辙,就先答应了下来。 这可真是乐坏了王婉宁。她先是起了身,一反常态地给了哥哥一个大熊抱,勒得王良明险些没喘上气。接着,她又大胆拽过舒莱曼的胳膊,摇来摇去,开心地讲:“先生,那,我以后就要成为一名您诊所里的护士啦?” “暂时的…帮手,不是护、士。”德国医生实在不习惯中文,只得结结巴巴,恨不得一字一停顿地给她解释起来,“……你来我这里的时,候,也把你画…画的本子给,带上。这样,我抽出……时间,可以先帮你,巩…固一下基础。” 王良明实在看不下去舒莱曼为了想出一两个合适的中文词汇,而憋得满脸纠结的可怜样。令他更加懊恼的是,meimei居然还没意识到自己给德国医生添了多大麻烦,还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拿中文飞快讲道:“先生,您觉得,我接下来是应该继续练习画街边的景物吗?” “婉宁,”王良明打断了正眉飞色舞说来说去的meimei,严肃地告诉她:“用英文跟舒莱曼先生说话,不要为难人家。” “哦哦。”王婉宁不好意思地捋了下自己两边扎着的辫子,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可她毕竟只上过两三年多一点的中学,就算是半个教会学校,也不可能娴熟地掌握全部英文沟通技巧。于是,因为表达不出合适词汇而憋得脸红的人,就从舒莱曼变成了她。王婉宁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无奈地小声告诉哥哥:“我……不太会啊……” “不会才更要……” 他本想跟王婉宁讲,正是因为不会,才要更多练习。哪知话音还未落,王良明的肩头上便多了只强健的手,不停揉捏着他的后脖颈。紧跟着,他便听到武藤在自己身后对meimei说道:“没事,你以后去诊所,就和教授讲中文。英语不急,实在要学,我和你二哥都能教你。” 然后,武藤又问舒莱曼:“教授,您觉得怎样?我让她陪您练练咱们这里说的话。可以吧。” 见德国医生点了点头,没有什么异议,武藤告诉王婉宁:“这些事儿啊,以后都听你大哥的。” 说完,男人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拍了拍王良明,得意地低声告诉他:“你也要听我的,我是你哥,知道没?” “什么跟什么啊……” 眼瞅着自己的意见被生生否定掉,王良明心里头不禁又窝了火,却实在不好当着舒莱曼和meimei的面儿爆脾气,只得忿忿地回怼说:“我才是她大哥。好不好?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儿。” “既然我来了,咱们就得按序归位。我是大哥,你排老二。”男人笑着说道:“而且,现在你每天不也是都听我的吗?哈哈。” “你……”望着武藤揶揄自己成功后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王良明已然彻底无语。 半晌,他撇过脸去,看着正兴高采烈地和舒莱曼用中文讨论着美术问题的meimei,对武藤讲:“还不知道我娘能不能同意她跟着到舒莱曼的诊所去呢。你给她承诺这么多,到时候实现不了,小心她跟你急眼噢。” “哎呀,就这点问题,算什么啊。”武藤拍着胸脯,跟他做了个保证说:“不用你管了。我来交涉就成。” 王良明这时才发现男人另一只手正端着一个碗。里面盛着的汤,腾着热气,飘出浓郁的醇香,让王良明顿时有了很强的食欲,伸手就要端过来尝一口。 不料,武藤却移开了那碗,没让他抅着。见王良明疑惑而失落地望向了自己,男人咧嘴乐了,捏了下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跟他讲:“这个是给德国佬的,有一会儿再给你盛一碗。” “嗯哼。”一听到那三个字,王良明就来了劲头,冷哼了一声:“刚才你说什么?舒莱曼先生在这儿,你大声给我再重复一遍?” “嘿嘿,就不重复~”武藤得意地扬起嘴角,同时上前把碗递给了舒莱曼,讲:“教授,您先喝些汤,我把饭也差不多都给您弄好了。”说完,他又放了把小勺子进碗去,考虑得很周全,态度亦很恭谦。 “做得挺不错的。”舒莱曼喝了一小口后,肯定了他的手艺。 “谢谢教授。”武藤简洁明了地向他答了谢,目光却不停地瞟向王良明这边,好似在炫耀自己的小计谋又一次得逞。 呵呵,虚伪。王良明没法当众挑破,只得在心里暗暗嘟囔了句。 就在这时,一旁研究着素描的meimei又抬起了头,兴奋地告诉武藤:“大哥,你知道吗?刚才舒莱曼先生答应我了,说不仅要教我美术,将来还要送我到维也纳的艺术学校进修呢。” “好啊。”武藤环抱着两条胳膊,立在一旁,似乎来了点兴致,笑盈盈地跟她讲:“你好好学。将来争取上了那边的学校,大哥开飞机送你……” 就几秒钟的功夫,男人便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不该讲的,赶忙闭上了嘴。 不过,出乎王良明意料的是,最先对这要命的话做出反应的居然是中文不太好的舒莱曼。德国医生一口汤直接喷了出来,溅了一裤子。 “舒莱曼先生,您没事吧?”王婉宁倒似乎没觉察到哪里不妥,还关心起了德国医生有没有被烫着。 “啊……我,没事,没事。”舒莱曼尴尬地摆了摆手,同时掏出条手绢擦拭着湿了的裤子。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说:“呵,就是……刚才被呛着了一下。” “哦哦,您小心点啊。”王婉宁补充道。接着,她又回过头,疑惑地问起武藤:“大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楚。” 呼!谢天谢地!她没听见!三个人已经难看到了极点的脸色,这时才稍稍舒缓了一点。 武藤先前就已经悄悄磨蹭回了王良明旁边,讨好地想拉他的袖子,以求原谅,被王良明狠狠地剜了一眼。于是,男人只得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告诉王婉宁:“啊,我是说……” “你大哥是说,如果你能进维也纳的艺术学校,将来咱们全家一起送你过去,顺便去欧洲逛逛。”王良明直接插了嘴,先入为主,替武藤解了围。 “哈哈,那就真的太好了。到时候我们全家可以一起旅行。”王婉宁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无法自拔,自然是不会体会到另外三人心中此时如释重负般的快感。 “那个,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舒莱曼放下了空碗,抹了把嘴,对王良明和武藤说道:“饭做好了是吧?拿来吧,我得去忙了。” 没等他俩回应,王婉宁就十分积极地冲上前,对德国医生讲:“我去帮您拿吧。” 或许因为太过兴奋,一说完,她就要一头扎进厨房里去。这可真是吓坏了王良明,赶紧按住了她。他告诉meimei:“还没完全好呢……呃,你先陪舒莱曼先生坐会儿,我去就行。” 接着,王良明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强行把她拉回了桌子旁。 “哎,哥,我跟你说,我今天好开心耶!”王婉宁依然抑制不住激动的心绪,恨不得在房子里跳起一支舞。 这让王良明着实很困惑,不过就是谈了谈让她以后去读书,还有出去工作的事儿。以前又不是没读过书,至于乐成这样嘛?况且,这事儿能成与否,还得看命。 但此时手忙脚乱的他,已经顾不得这个了。那一边,武藤端着那个饭盒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知道,端饭盒本身倒也没啥,可关键在于,盖子上面的那个图案…… 眼瞅着meimei按捺不住躁动的情绪,又要跑去看武藤到底做了些什么。王良明赶忙三步并作两步,抢先冲到前面,伸手一把遮住饭盒盖上的那个御菊标志,再慢慢掀开盖子,给舒莱曼和meimei看里面的菜肴。 “哇!这么多好东西,我也要!”说罢,王婉宁就一路小跑冲进了厨房。她如此一反常态的激情表现,相较先前因为武藤说错一句话而引发的紧张,更让王良明感到十分诧异。不过他觉得这倒也好,自己总算不用再窝着藏着什么了。 舒莱曼瞧见了盒盖上的图案以后,不用解释,即刻全部明白。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盖好了饭盒,说:“要不,这饭盒以后就先搁我那里好了。反正我是德国人,人尽皆知,有个日本人的东西应该也算合乎情理。放你们这里,的确是太容易招麻烦。况且我也需要。” 这倒的确是个好办法,王良明心想,同时回过头想征询下武藤的意见。然而男人此时去了厨房,跟馋嘴的meimei一起在捣鼓晚饭的事。于是,他只好先让舒莱曼拿走饭盒,打算等回头再告诉武藤。 “哦对了,还有件事,忘了跟你讲。”出了家门,德国医生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从随身挎着的药箱里,取出了一小袋子,递给了王良明。 “这是?”王良明接了过来,捏着鼓鼓囊囊的纸包,很好奇。 “这是我自己搞园艺的时候,给花草用的。”舒莱曼耸了耸肩,从敞开的袋子口里捏出来了一撮土,搁指尖搓了搓。他说:“日本人上次来跟我提了要这个,我那儿正好还有,今天就带来了点。你们以后如果还需要,告诉我就行。” 捧着小兜子,王良明在想,武藤这么直截了当地要东西,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于是,他对舒莱曼讲:“啊,其实……他也不过就是实验一下。成不成还不一定呢……我都没太当真。” “不一定不行。”德国医生收拾好了药箱,冲他挥了挥手后,打开了自己的车门,把药箱连同饭盒都放了进去。然后舒莱曼又说:“等回头有时间,带我去看看,你们那个大项目。” “唉,什么大项目啊……胡闹而已。” 王良明很无奈,也很感慨。那么一件原先在自己眼里,荒诞离谱到极致的计划,武藤先是成功忽悠得自己基本上信了,接着又把舒莱曼也给忽悠了。他搞不懂,这男人也不知道是给自己和德国医生下了什么迷魂药,搞得现在在他们眼里,所有曾经的不可能,竟然都显得大有希望。 奔驰车发动了引擎,发出巨大的声响。舒莱曼这时摇下了车窗,招呼王良明过去。等他到了跟前,德国医生拽过他的肩,很严肃,但也十分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好好跟着你大哥学学,他。”说罢,舒莱曼居然伸了一个大拇指,在已经完全懵了的王良明眼前停了好一阵。“不错。” …… “您慢走。” 怔怔望着绝驰而去的汽车,王良明还没完全消化干净方才发生的那一幕。是的,他没看错,武藤被德国医生给夸了,被几乎从不表扬别人的德国医生给夸了。而且舒莱曼的语气听上去,不仅仅像是在称赞,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可谓是在表达一种尊敬。 他,居然值得被尊敬。 自己干了两三年了,都还从未得到过舒莱曼如此高的赞扬与评价。武藤也不知是哪点相中了舒莱曼的喜好,居然短短三个月就博得了德国医生如此强烈的好感。 想到这里,王良明心里就不免很生气,但他也没辙,心想只得先回去再说。 可刚转过身,王良明就差点又撞到了男人强壮的身子。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武藤已经出了门,一如先前那般神不知鬼不觉,立在了他身后。 “你……”王良明愣了一下,尴尬地问:“你…啥时候出来的啊?” 武藤笑着盯他看了一会儿,低头说:“肯定跟教授讲了我不少坏话吧?”